刘备星夜来吴直奔将军府,其目的已昭然若揭。
直接朝孙权求亲未必讨巧,不若先斩后奏以礼逼人三仓厚礼正招摇地泊在码头这个上门佳婿惯会拿捏世情想必早就把风声放出去了。而今前线刚刚结盟吴老太顾全大局怎么也不能直接翻脸。
刘备此举却也恰印证了其内心的不安
他并不相信孙权真心容得下他。
联姻既可以是巩固双方关系的一道玉帛却也可成藏在袖中的一枚暗箭若他日孙权翻脸无情他便可借孙氏女子抵挡,即便挡不了孙权的刀,也势必给他冠个弑亲不仁的恶名。
是故吴老夫人密请李隐舟入府诊脉也便丝毫不出其意料。
朱治等人固是老谋深算,新上任的张允一派也算胸有城府,可他们更多顾惜的却是战局是天下而非小女儿间菲薄的一点私情。比之此等高官身无官职、两袖清风的李隐舟已算得上她少有可用的人物。
倒是孙尚香不由起了疑心。
“阿隐母亲请你去做什么?”
屡经沉浮,她那年迈的母亲早已放下世尘潜心修佛,在青灯佛龛中刻意回避着与过去相关的一切。
即便是真病了,也只当偿还罪业,再不肯轻易踏足世俗半步。
而今刘备带了厚礼入吴老夫人亲自下帖请李隐舟登门不免令人觉得微妙。
李隐舟收敛好药箱只蜻蜓点水地看她一眼:“她有解不开的心疾,不治将愈深。”
心疾?
孙尚香眉头微颦,似明白些什么,细柳似的眉下垂下淡淡的影,一贯明亮的眼落上轻薄的惆怅。
她便不再问。
……
李隐舟匆匆打点好行头,趁着天光稀薄抄小路至将军府的后门。
昨夜疏风小雨。
松软的泥铺在地上,一行春燕倏地掠过视野,轻灵的燕尾忽闪穿梭,将低垂的柳裁开新绿的芽。
一行歪歪扭扭、圆圆滚滚的脚印胡乱印在泥里。
大概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尚且走不太稳,两排脚印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跌撞了一路。
看着还挺可爱。
可孙权没有这样大的儿子,宗亲也早在节后各自回到彼此的驻地,将军府里哪来的小屁孩?
脚印顺着小道拐进花园。
李隐舟正准备转回视线继续前行,忽问隐约水花溅落的声音,心尖莫名闪过一丝不妙的警醒,撂下重重的药箱拔腿便往池边跑去。
及进花园远远一望,果见池塘中荡开水光,一个小小的孩子溺在其中,正手脚并用地扑腾着!
李隐舟不及思索,快步趟进池塘中,在扑面而来的水花中眯紧了眼,用力喊了句:“别动!”
面前的动静可算消停下来。
所幸水不大深,展臂就能将小鬼提住。
李隐舟伸长了手一捞,小屁孩顺势扑进李隐舟的怀里,一双圆滚滚的手竭力抱着他的脖颈,仿佛抱住一块浮木,恨不能把自己勒进面前的胸膛。
李隐舟几乎给他扑了个趔趄,却又不能撒开箍住小屁孩的手,失去重心的身子往后踉跄几步,在软泥里一个不稳直直往后跌去。
噔
后脑勺生生磕上石岸,钝痛霎时逼出满眼的金星。
一片模糊的水光中,李隐舟不由咬牙切齿。
哪家的倒霉孩子这是!
耳边正嗡嗡作响,遥遥却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雨点似的踏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下。
风声掠耳。
这人倏地半跪下来,弯折的膝盖砰地落地,震起数粒水珠。
“少主!”
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上的小屁孩呛咳一声,挣红了脸。
这时,李隐舟看清了那张倒映下来的脸,星眸剑眉,棱角分明,极端正,而刚直。
他在赤壁曾远远见过此人。
不待他狼狈地打声招呼,这人已急切地将小屁孩一把抱了过去,焦急中脱口喊出他的小名
“阿斗!”
李隐舟从惊讶中缓过神,撑起手从晕眩中起身,来不及拧干满身的泥水,草草查验过小孩的口鼻,翻手将其转了个姿势趴在对方膝盖上,手腕重重往其背上一锤。
“咳……唔。”
一股池水从口鼻里面喷出来,精疲力竭的小孩终于醒过神来,胸口一抽,啪嗒啪嗒掉下眼泪,哭啼里抽出空,极委屈,也极怯懦地唤了声:
“……赵公。”
李隐舟缓缓呵出一口气。
没出人命就行。
这才理了理满身的水草,倒出兜满两袖的水,尴尬地牵动嘴唇:“别来无恙,赵将军。”
赵云原还端着的脸一愣,旋即认出此人。
两人照面相对,都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片刻的缄默后,皆无奈一笑。
唯有赵云膝上的刘阿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不晓得大人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
刘禅这个孩子,说起来名气并不比他父亲刘备小。
民间曾流传着一些隐秘的传说,据说昔年刘备在长坂坡遭遇曹军,慌乱中抛妻弃子而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禅险些丧命,亏赵云一骑孤马独返曹营,拼死将夫人和幼主从曹操手中夺回。
不知何时,这故事又添了些隐隐绰绰的情节,道是刘阿斗出生前夜,其母夜梦仰吞北斗七星,是故取名阿斗。
本以为是个大吉的征兆,可这孩子却总伴着灾祸。
于是这祥瑞就有了另一番说道,许多人便认定了刘禅是灾星祸世,只会给刘备的事业带来诸多不幸。
刘备抛妻弃子这冷酷的举动,看上去也便顺其成章,乃至理所当然了起来。而至后来不计前嫌地养育妻儿,简直可堪为仁善之表率。
流言霎时淌过心间,李隐舟眨一眨眼便撂在一旁,调理好了呼吸,方细致地查验过阿斗的周身。
三岁多的小屁孩粉雕玉啄,软乎乎的一团,蔫了吧唧地缩在赵云怀中,瞧着倒比同龄的孩子老实许多。
却又隐约觉察出些许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