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自己来就行。”
林玉婵眼皮不抬,轻手轻脚地把他四肢摆正,说:“别逞能,你今日劳苦功高,安心当一回病号。”
他胸脯结实硬朗,她手下稍微重些,就引来一阵剧烈起伏。
他满头大汗,咬住脸旁边的枕巾。红姑绣的,还带鱼腥味儿。
他还是缓慢地抬起手臂,颤抖着摸到自己赤裸的前胸,忽然脸色微变,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找这个吗?”林玉婵连忙把一小枚吊坠塞到他手里,“弄脏了,我摘下来洗了一下。”
那是一枚做工精致的金钮翠玉长命锁,缀在红绳上,他一直贴肉戴着,被她揭开了衣裳才看见,可见珍视。
锁片的一侧被高速的泥沙击中,缺了一个小口。
苏敏官握住玉锁,拇指摩挲到那个缺口,朝她轻微点头,闭了眼。
“泥弹”把他的伤口弄得一片狼藉,玉锁是没法再挂上去了,林玉婵小心收好。
她仔仔细细地将他身上的污物一点点擦掉,一边自语:“不怕疼吧?你肯定不怕,那我就不客气了。唉其实这种伤口是最好要打破伤风针的,现在好像还没有那对不住,用生理盐水冲一下吧,09,手工调配,希望误差不大破伤风杆菌好像是厌氧菌,也不能包扎,先晾着吧”
这些都是高考考点,新鲜热辣,林玉婵一点没忘。
苏敏官被她弄得半晕半醒,听唔懂她讲咩,只能任其宰割。他悲愤地抬头看天花板,发现过去在她面前的高冷形象都白装了,这丫头现在看他就像看弟弟。
他半睁眼,看到小姑娘鼻尖冒汗,小耳朵珠上还残留着没擦净的泥污。他身上倒已干干净净,清爽得像刚冲凉。。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冷冷淡淡地说:“你再耽搁下去,别想平安回齐府。”
“去他老母的齐府!”林玉婵突然激动起来,重重放下水盆,“不回去也罢!”
原本对这个剥削吃人的大地主家就没啥好感,贩茶叶起码是合法生意,剥削就剥削了但没想到他们背地里还贩奴,那个屎尿横流、人摞着人的猪仔馆,比齐府下人的厕所还要肮脏百倍。
她事后想想,齐老爷肯定是主谋,负责疏通官府王全是跟买主牵线的,经验丰富其余的人不一定对此知情。对了,账房詹先生面对茶叶生意的巨额亏损,经常愁眉苦脸,而王全总是不以为意,说什么“老爷还有放贷收入、田产收入,亏不死人啦”。
齐少爷一心吟风弄月,多半不管这事还有茶行里大多数人应该都不知情。但管他呢,大染缸里掉进一碗墨,已然黑了。
今日事过,他们多半还会故伎重演,诱骗下一批猪仔出洋。
她想起苏敏官说,我救不了这许多人。
其实何止是他。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史海中浮出的那么多仁人志士,从军的从商的学医的教书的,又何尝救得这许多人?
林玉婵不觉烦躁起来。要不是她多此一举,非要放这批猪仔,她和苏敏官眼下也不会狼狈地漂在江里。
苏敏官半闭着眼,似乎看穿了她心事,轻声笑着给她补刀。
“阿妹,我先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滥做好人。”
“我?”林玉婵失笑,“过奖。”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林玉婵自己心里清楚,她唯一的生存目标就是苟到大清完蛋,走到现在的每一步,都是为她自己的未来打算的,堪称自私自利典范。
怎么就成滥好人了呢?
不过救人这事她的确做得欠考虑。她取一条干净毛巾,把苏敏官的伤口轻轻盖住,用旧衣扎好,一边小声自我检讨:“第一次发动群众运动,没经验。以后要改进一下斗争方法。”
苏敏官:“”
又讲客家话了。
他提高声音叫:“红姑。”
红姑在外面划船,担心敏官少爷伤势,又不好意思乱进。听他叫了,才放下桨,脑袋往舱门里一探,差点吓回去。
“乖乖,这是被鲨鱼咬了吗?”
苏敏官:“红姑,烦你拿一件干净衣裳,给林姑娘换上。再将船泊到河南岛海幢寺下码头。你掌舵之技高超,切勿让旁人知觉。否则你只能再回一趟老家。”
红姑心中疑虑愈盛,但还是点头照办。
船行靠岸,林玉婵才意识到,所谓“河南岛”,就在珠江南岸,是后来的广州市海珠区,广州塔、中山大学的所在。
但现在海珠区地广人稀,大部分还是农田水塘,其中点缀着宗祠民居。靠岸一座寺庙,雾气中亮着长明灯火。波浪卷过船舷,送来夜半钟声。
红姑擦汗,笑道:“这就是海幢寺?我隔岸总见它灯火,可没去拜过,听说里头怪里怪气的。”
苏敏官只是微笑,“最近走衰运,我去拜拜。红姑,再见。”
红姑笑容凝固。说走就走,敏官少爷也真够绝情的。
林玉婵赶紧过去安抚:“他痛糊涂了。等得空,我带他去谢你。”
话音刚落,手心一硬,让苏敏官塞了块带血的鹰洋。
她会意,哭笑不得。这人一点不糊涂。
知道红姑肯定推辞,鹰洋擦干净,悄悄留在船头匣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友情提示:要想不秃方法很多
1戴帽子,2布裹头,3辫子盘头顶,4前面留点头发也没事。这些都是当时人们的惯常操作。
你们看那些晚清老照片里,除去摆拍的,那些被抓拍的路人平民,相当一部分都是头顶有茬
此外,参考鲁迅青年照片。鲁迅在日留学时剪了发,回到上海后买了两元钱的假辫子。在此宣布敏官发型就是鲁迅同款,哼
你们这些魔鬼,满意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