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玦又陷入了那场梦梦里的天空雾蒙蒙,正下着小雨,雨是鲜红的血色滴落在他每一寸肌肤之上,他目光所及之处,血海正朝后慢慢退去一点一点露出布满了尸骸的地面,那些尸骸不再疯狂朝他扑来撕咬他拖住他。
他们安静无声的躺在地上,保持着死前的模样。
他想不起它们还活着时的长相,却还记得这些尸骸曾经同他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他们的身上穿着破损的盔甲手中握着沾满血的。
只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他们永远都活在了他的梦里。
这是他的梦。
是他的噩梦。
是他想要想要忘记却无法摆脱的噩梦。
他朝前漫无目的的行走着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梦里没有恐惧不安、没有惊慌失措,只有静谧的、永不止息的悲伤弥漫。
恍然间他看见了一座那座城门那是他噩梦伊始的城门。
这是三年前的山海关高耸城墙之上雕刻着的山海关三个大字已经染上了陈旧之色却依旧巍峨高耸,屹立不倒。
墙皮上浮现的刀枪剑痕透露着这里发生过无数次的战争数不清的将士在此殒命,这里的土地早就被献血浸透至内里深处许多年都不曾长过活物。
它不止是一座城门更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千万葬身于此的英灵。
他抬头凝望着城门,任凭血雨浸透他的发间顺着他的额头淋湿他的脸颊,任凭血雨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身形也不曾动过分毫。
从前,他以为他能每一次出征都能带领着将士战胜敌军,跨过这座城门,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直到后来,他看着一个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倒下,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失了生气,他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这座城门。城门三丈之后,便是故乡。
那些将士却再也回不了家了。
他转过身,看见了多年前的幻影。
那是一群人围着篝火正在说笑。
那些活在他记忆中的面孔,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将军,等这回咱们胜了大戎,回到家乡卑职就要同小翠成亲了,到时候将军赏脸来卑职家中喝杯喜酒如何?”
“还有卑职,还有卑职,将军到时候你可也得来喝上一杯喜酒。”
篝火突然被一阵风给吹灭,这群人的身影也随之消散。
又有身影浮现,更迭到了另外一处场景。
他的耳边响起马蹄轰鸣之音,眼前是将士浴血奋战。
所有人挡在他的身前,用血肉铸成盾墙抵挡着敌军的刀枪。
他握着刀奋力反击,不顾胸前的伤口正往外不住地冒血。
他们已经坚持了一天一夜,身边的人接连死去,敌人的马蹄已经快踏上他的胸膛。
“将军,援军还未到!”
他心中涌现了出了一股力量,举起刀,用力大吼,“撑住!不能让敌人踏入山海关!”
他们用血肉之躯抵抗住了千军万马,终于等到了援军赶来。
幻影又生变。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想再回忆起更多。
可是回忆凶猛,由不得他叫停。
他的手正不受控制的握着他的刀,而刀尖正抵在一个人的胸前。
他闭着眼睛不去看对方的脸。
那人却笑着同他说话,如同往日相聚闲谈,“阿玦,杀了孤。”
“只有杀了孤,你才能活着回京城。”
“孤已经一无所有,能留给大沅的只有这一条命罢了。”
“阿玦,你要记住,你效忠的并非君主,你效忠的是大沅,是家国天下。”
“所以杀了孤,你才有机会替枉死的将士报仇。”
那个人抓住了他的刀尖,用力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四溅,溅到了他的脸上,血是温热的,又是冰冷的。
他睁开眼去,对方正缓缓坠落,嘴角含笑同他道别,“阿玦,再见。”
他扔掉了刀,按住了自己的心脏,仿佛下一刻它就要碎裂。
身后便是故乡,可他却亲手杀死了曾经许诺要效忠的君主,他的挚友。
他抬起头想要抓住对方,可是却什么都抓不住,遍地尸骸一点一点消融在血雨之中,最后只留下他一个人被困在这座城门。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不该只留下他,不该只留下他!所有人都死了,为什么他还要活着!
他跪在地上,放声恸哭。
屋中不知何时又弥散着安神香的气味,床榻上躺着的人睡得并不安稳,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正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滑落,他的脸泛着不正常的苍白,连他的唇色也是如此,毫无血色。
上官玥是因为手上传来的剧烈痛意醒来的。
她睁开眼,瞧见她的手正被严玦紧紧握着,对方仿佛是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抓住了便不肯放开。
因为太过疼痛,她忍不住就想要挣脱桎梏,一边有些委屈冲着床上的人开口,“三哥哥,我手好痛。”
可她挣扎了半天,都没有从对方手中挣开。
她想要去看看严玦的脸,不知为何,严玦忽然手上用力,将她拉入了怀里。
她撞在了严玦的胸前,撞出了眼泪,刚想要赶紧爬起来,却又听得耳边响起了微弱的呼喊,“别留下我,别留下我。”
“不,我不能杀了你。”
“不是这样的。”
“别死。”
她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见了严玦惶恐不安的睡颜。
三哥哥这是又做了噩梦吗?
所以才会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可她的手好痛。
她抿着嘴忍受着手上传来的痛意,想过片刻,方才叹了口气,回握住了对方的手,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对方的胸口,像是安抚,“三哥哥,你别怕,一觉醒来,噩梦就会不见啦。”
她又哼起了那首安陵的曲调,那是一首她娘亲哄她安稳入睡的安眠曲,曲调悠扬又带着温暖,像是光,拥有着驱散黑夜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严玦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
他微微眯着眼,让模糊的视线渐渐凝聚清晰。
当他睁开眼时,便看见一张耀眼笑颜,“三哥哥,你终于醒啦。”
他张了张嘴,声音喑哑微弱,“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隐约记得自己发病前,将所有人都赶走了,也包括她。
上官玥却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唇边,“三哥哥,你大声一点,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啦。”
她的一缕发丝也随着她的动作落在严玦的脸上,严玦抬起手,想要将它撩开,却发觉自己正握着对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那只本是白净纤细的手变得通红。他神奇一滞,慌忙松开了手。
手上桎梏着她的力气一散,上官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着她依旧有些疼痛的手掌,“太好了,三哥哥,我手可痛啦。”
严玦深深地看着她。
她是鲜活灵动的,笑时会眉眼弯弯,哭时会眼角泛红,难过时会嘴唇轻抿。
这一刻,她好像是开心的。
他不再说话,只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三哥哥,你可算醒啦。”
这一句带着毫无保留的欣喜。
“我们都很担心你。”
这一句带着隐约的难过。
“我和小琅偷看你的信,是我们不对,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所以你不要再生我们的气,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一句带着忐忑不安和后悔。
因为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她开始有些着急,“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以后肯定不再会和小琅一起做坏事了。”
他抬起手,轻轻地擦了擦她泛红的眼角,愧疚哄她,“我没有生气。”
月华公主踏进屋子时,便听见屋中说话声。
“三哥哥,你要不要喝水?”
“嗯。”
“我喂你!”
她略有些诧异,随即放轻了脚步,笑着转身重新关上了门。
就让他们多说一会儿话好了。
屋外蓝凨严阵以待,却听得她说:“阿玦没事了,晚些时候再进去也无妨。”
这一场来势凶猛的病发,退去时却悄无声息。
那封充当了罪魁祸首的书信被严玦拿在手中,他眉眼低垂看着身边的人,“你想知道这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吗?”
上官玥忙摇头,“不想。”她简直是怕了这封信。可她又忍不住细想,那位谭家大姑娘到底写了些什么。
严玦展开了那封信,“这封信,并非是写给我的。”
“啊?”她有些茫然。
严玦带着几分怀念,缓缓开口,“我有一位故人,碍于身份不便与旁人通信,所以谭姑娘会借了我的手,让我转交给他。”
“这信封已经许多年,只是这封信我还未转交时,故人已经离世。”
那时,他回了京城,关于那位故人的消息,半点儿都不能看到。这封信大约也是如此,被他给扔了,没想到多年以后的今天会被上官玥和严琅捡到。
上官玥一愣,随即带着小心翼翼,“那位故人便是谭姑娘的未婚夫君吗?”
“嗯。”严玦轻轻点头。
她便有几分难过,“谭姑娘肯定很伤心。”
书信被她小心翼翼地收回信封里,重新封印了那段过往。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严玦,“三哥哥,你也很伤心,对不对?”
“你别难过,还有好多人陪着你呢,有姨母、有小琅、有蓝叔叔、还有小白。”
她停顿了一息,随即便低垂了眼眸,带着自己都不知为何会有的害羞,“还有玥儿。”
“我们都会陪着你。”
终于等到夜深人静时,蓝凨推门而入,看着坐在桌边听白昊回话的严玦,意外道:“你怎么起来了。”
严玦抬眼看了他一眼,平静回答:“睡不着,想听听今日大理寺有何进展。”
蓝凨便也不提今日发病之事,只放了汤药在桌上,“记得睡前喝下。”便转身离开,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