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老太爷天子是他学生,半朝文官皆是他座下门生,虽已经去世多年可帝师之名依旧响彻大沅。他有三子长子承家业,仕途平步青云官至太子少傅,如今任大沅最大的书院白马书院院长一职,学生遍布大沅朝野,名声虽不及其父却也在读书人中颇有地位。
可三子中名声最出众的却是第二子天纵奇才,十八岁时便在春闱中拔的头筹,闻名天下。
第三子则泯然众人也从小资历平平,只因极得其母疼爱,自幼便得其母偏袒年长后无官无爵,靠着家族名声经商度日,倒也算是安生。
这样一家人,算来是京中高门大户中最寻常可见的。
可不同寻常的却是上官明龙因贩私盐败露人前,而将亲兄给杀害了一事。
而上官家老太太自幼子被带走之后,便哭晕了三回,竟要入宫面圣,若非是家中人拦着,又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热闹来。
京中流言四起不知又从哪儿传出,那上官明龙熬不住大理寺酷刑,不止是认了罪,还抖露出了他给亲兄下的那无色无毒的毒,竟是他母亲所给。
街尾巷口处,有人闲谈。
“好歹上官明河也是老太太亲子,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人。”
这话一出,有人冷笑,“老太太偏疼三子,为了三子杀二子又有何不可。”
流言传来传去,传出了不知多少变化来。
又有上官家主上官明言从燕京赶回,连家都没有回,直接入了宫请罪。
不提此事如何收尾,且道大街小巷风言风语如何,将军府中却无人提起。
自那日书房与严玦谈话以后,上官玥将自个儿关在了房中,足足待了四日。
她想起了那些她所刻意遗忘的事情。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他们都死在了她的眼前。
她从此就成了孤儿。
第五日清晨,她开了口轻唤了一声,“浣浣。”声音喑哑干涩。
浣浣很快就进来,担忧看向她,“姑娘,你可是要喝水?”
她却摇了摇头,“不想喝水。”就要起身穿鞋出门去。
浣浣忙拿上外裳给她披上,“姑娘要去哪儿。”
她只道:“我想在廊下坐坐。”
屋子的空气带着沉闷,她好像就要呼吸不能。
她坐在廊下长椅,闭着眼睛感受着春风轻轻吹来,终于将她数日来的沉闷尽数吹走。
浣浣站在一旁,心中担忧极了。
那日将军同姑娘说过话以后,姑娘便回来将自己关在了房里,几天几夜都不同旁人说话,可把她吓坏了,担心姑娘又会发病。
可是将军只吩咐她在一旁看着,不让旁人多去打扰姑娘。
她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可是她想将军总不会害了姑娘,所以大家也只能在旁边干看着着急。
终于今日姑娘竟自己主动说话,主动出门了。
“浣浣,你闻见了吗?”
听见她家姑娘的声音,浣浣回过神来,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气味,方才道:“像是有东西烧焦了。”
她突然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往茶水室跑去,“糟了,小炉上还煨着粥呢。”
上官玥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轻笑了。
又过了两三日,上官玥终于恢复了精神,她走去了清风院。
一进去,便跪在地上同月华公主认认真真叩头行礼,“让姨母替玥儿烦忧,是玥儿之过。”
“日后,玥儿不会让您再替玥儿担心了。”
月华公主看向自个儿的小侄女,她到底活了快四十年,一双眼睛见过多少人,不说能将人心完全看透,却也能分辨出此时此刻的小侄女同从前到底有些不一样了。
她叹了一口气,“玥儿,你已经都想起来了吗?”
上官玥轻轻点头,“都想起来了。”大约是伤心了好几日,到了今日,她终于将满腹的伤心都收拾干净。
月华公主鼻子一酸,就要去将她拉起来,“好孩子,快起来。”
“姨母,玥儿有一事想要求姨母。”
月华公主哪里会不依她的,忙道:“你说就是。”
“玥儿想要去老君观为爹娘点一盏长明灯。”
她实在是太不孝了,只顾着怕自己伤心,这一年多年都不曾为爹娘守孝不说,连她应该为爹娘供奉的长明灯都没有去点上一盏。
月华公主忙点头,“玥儿不哭,姨母答应你就是了。”
“姨母陪你去,好不好?”
上官玥擦了擦眼泪,“玥儿自己去就好。”
她已经够让姨母为她操心了,哪里还能事事都让姨母为她操心呢?
月华公主无法,只得安排了婢女婆子跟着她前去。
老君观中的修士们对她印象极好,知她是来为父母点长明灯,便道会为她日日都守候着长明灯。
她独自在长明灯前待了一夜,方才走出了老君观。
只是她惦记着要为父母守孝,整日里只窝在自己房中,茹素抄经。
又过一月,上官玥终于从知晓父母去世的悲痛之中渐渐走了出来。
浣浣拿着书信走进书房,轻声道:“姑娘,上官大人送了一封信来。”
她一愣,终于反应过来浣浣口中的上官大人指的是何人。是她的堂兄上官瑾。
上官家所有人中,唯独只有上官瑾这些年来不曾同他们家断了来往,还在她父亲被害后,赶往安陵。
她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她也并非以德报怨之人。
上官家的人,她一个都不喜欢。
唯独只有上官瑾,她还愿意来往。
只是如今她不出门了,上官瑾时常会送些东西来将军府。
她接过了信,拆开一看,上头写着:“玥儿,我父亲已经将三叔一家逐出家门,祖母也卧床不起,命不久矣。我知你心中定极其厌烦上官家,我也知道一切为时已晚,换不回来二叔二婶的性命,只是我父亲想要见你一面,想当面同你道歉。你若不来,也没有关系。”
她忍不住将信捏紧,她头一回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只吓了浣浣一跳。
“姑娘,你怎么了?”
上官玥松了手,“我没事,你别担心。”
她只是生气罢了。
那些人的道歉能够换回她父母的性命吗?
他们以为她接受了道歉,就能释怀父母去世的悲痛吗?
上官瑾写的信自然是没有了回信。
他不禁苦笑,当初是他找上了严家,将他怀疑他二叔死因不对的地方告诉了严玦,如今二叔死因真相大白,小堂妹也恢复了记忆,只怕是恨上了上官家,连他都不会愿意来往了。
又一日,上官玥同往常一般来给月华公主请安,陪着月华公主说说笑笑了一会儿方才回拂露院去继续抄写经书。
待她一走,月华公主叹了口气,“玥儿这是心里还有郁气呢。”
柳言点头,“姑娘年纪遭受这样的事情,心中有郁气也是应当的。”
“蓝先生说,玥儿姑娘如今记忆一恢复,神志肯定会逐渐好起来,终有一日这心病就会好了。”
月华公主眉眼渐舒,“只要玥儿性命无虞了,我宁愿她永远都是个孩子心性。”
柳言又道:“听说上官家的老太太撑不住,就要死了。”
月华公主大笑,“罪有应得,她死那天,吩咐下去,放上一日鞭炮。”
“是。”
她心中舒畅,却又惦记着小侄女儿何时才能彻底走出来。
小侄女儿日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同她说笑,她瞧着心里也难受极了。
走在回拂露院的路上,浣浣不住地打量着自家姑娘的神色,“姑娘,这两日梨花,桃花都开了,姑娘咱们去看看吧?”她家姑娘如今哪里也不去了,整日里窝在屋子里,可怎么好。
上官玥摇了摇头,又道:“我不想去,今日天气不错,浣浣你要是想去走走,就去吧。”她身上犯懒,做什么都没有精神一般,她哪里都不想去了。
浣浣便道:“姑娘不去,奴婢也不去。”
上官玥又要劝自家小侍女不用整日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忽一抬头,看见一人站在前方路上,正在等她。
她脚步一顿,复又欢喜起来,走上前去,“三哥哥,你今日不是要进宫吗?怎么现在就回来啦。”
“今日无事,我便提前回来。”
他低着头,眼中全是上官玥的影子,“玥儿,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浣浣默默退到身后去,只剩下上官玥同严玦独自站在此处说话。
上官玥低着头,轻轻踢着自己的裙摆,“你说过的话,我当然都记得呀。”
“那你还记得,我说过你若心中难过,一定要说出来。”
上官玥忙小声反驳,“我哪有。”
严玦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可他心里惦记着小姑娘人前欢欢喜喜,却偶尔会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终于今日抽出了空闲时间,想要同上官玥好好地谈一谈。
他皱了眉头,尔后才开口,“我知道小姑姑同小姑父去世,是你的心结。”
小姑娘虽然已经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可她才十五岁,怎么可能一下子完全接受事实。
起先,他并不打算将所有的事情同小姑娘言明。
可他也知道,这世上的人若是困在一个地方困太久,就再也没有办法向前进。
他从前是如此。
小姑娘让他从困境之中走出来。
可轮到小姑娘自己时,她却走不出来。
他想让她永远快乐。
可他也想让她能够大胆往前走。
他缓缓开了口,“我已经向皇上请旨,提前让上官明龙受刑,你今日可想见他一面?”
上官玥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中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恨意,还有惧意。
上官明龙。
这个名字是她失去了家的源头。
因为他,她在这世上孤身一人了。
她如同从前一般,不敢去面对这个事实。
可她握紧了拳头,听见了自己开口,“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