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伸左手干什么?”我道,“右手。”
阿来夫伸了伸右手,在我握住他的手之前,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可是小志,我以前都是用左手写字的……”
又小声道:“我不会用右手。”
我恍然大悟,想起了他之前教我骑马,总是用左臂环着我的腰;想起他用左手拉缰绳,用右臂托举海东青;想起那天我发了脾气,夜里他偷偷溜进来给我按摩,左手的力道比右手大;想起他无论是伤还是茧子,左手好像都比右手要多……
“你是左撇子?”我问。
“应、应该……”他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你别担心,”我指节敲了敲他的左手手背,宽慰道:“不管用左手还是右手,写出来的字,效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说用左手写字是坏毛病,让我改。我改不过来,老师以为我故意跟他对着干,就当着全班的面训我,还让叫家长。到最后大家都知道我是个用左手写字的怪胎。再过没多久,我就退了学……”
我静静地听完,很想问问他,退学是因为被同学们欺负、排挤了吗?那这个老师也太可恶了,简直是误人子弟的典范。我一想到那时瘦瘦的小阿来,孤零零地站在讲台上,台下是班里同学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我就觉得心口犯堵。
一转念,又想起阿来夫曾跟我说过,他父母去世那年,他才只有七岁。这样的话……
当时很有可能,是在老师、全校同学排挤他的时候,他的父母紧跟着去世了……
在上海以外的地方,没念过小学的,大字不识一个的人比比皆是,并没有什么稀奇。所以,当时的小阿来,家遭突变,没人供养他,老师否定他,同学排挤他……他的确很难再留在学校读书了。
可就是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把老师教给他的上课纪律,记了整整十年。
他是一个那样热爱课堂的小孩,不是么?
他怎么会故意跟老师对着干呢?
我吸了口气,心被揪得生疼,拉着他的手也变得无限温柔。
我一笔一划地教他写着“永”字,不时偏头看他,他的脸颊被油灯映得微微泛黄,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
许是干惯了重活,他的左手显得十分笨拙,可他的态度是那样认真,认真到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他都浑然未觉,注意力自始至终都聚集在笔尖上。
我教他写了十几个“永”字,终于,他可以试着自己写了。尽管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瘸了腿的小马驹在草地上撒欢,但总算还能辨认出那是“永”字。
他紧张地盯着我:“我…写得怎么样?”
“很好,”我夸赞道。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小脸不自觉地绽开了笑,“真的,原来左手也能写字。”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纸,看着那个他亲手写出的“永”字,笑得眉眼弯弯。
有那么一刻的恍惚,我仿佛透过他眯起的眼角,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孩。
那个用左手依旧把字写得很好看,站在讲台上,挺起小胸脯,在全班同学的掌声中,骄傲地接受老师表扬的小孩。
“为什么一直教我写这个字?”阿来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说:“因为这叫‘永字八法’,你仔细看,这个字有点、横、竖、钩、提、撇、短撇、捺这八法。只要写好这个‘永’字,那所有的汉字就都能写好了。”
他听完,吃惊地看着我,“那是不是说,我用左手,也能写出所有的汉字?”
我点了点头,“你不光能写出所有的汉字,你还能用左手,写出比别人右手更好看的汉字。”
阿来夫的脸上燃起了希望,他已经激动到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直在重复,太好了,太好了!
样子傻乎乎的,又单纯,又叫人心疼。
他乐完,兴致勃勃地拉着我的手,“小志,我现在知道它念‘yong’了,也知道它怎么写了,可是,你还没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永’啊…”我想了想,看着他笑了起来,“‘永’就是‘永远’的意思。”
我们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