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乌云压在头顶,滚雷阵阵,瓢泼大雨冲刷了满目疮痍。 白色西服的年轻人站在摩天轮下,脚下躺着一具冰凉的尸体,雨水打乱了尸体的白发,聚集在满脸褶皱里。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的爷爷。 他接过高桥递过来的雨伞,弯腰放在尸体旁挡雨,点上三根烟,一向厌恶烟味的他第一次深深吸了一口飘散起来的烟雾,平静的蹲下身把三根烟整齐摆在老爷子身边。 这世间将再没有亲人。 感觉不到悲伤,心情平静到掀不起一丝浪花,以往频繁发作的烦躁与怒气奇迹般湮没,似乎随着这雨流走。 浑身湿透,四肢的冰凉渐渐蔓延到躯干,腹部伤口的痛感一并蔓延,仿佛蔓延到心脏一样。 山口组的高桥一众在十多分钟前抵达,一群黑色西服的男人似乎早就准备好哀悼一般,神情悲痛。上百名黑衣人整齐的站在藤本身后,悲伤惨淡,气氛压抑。 藤本淡淡的瞥了一眼身后众人,最后看向身旁给自己撑伞的高桥,这个带着木框眼镜的斯文男人将是山口组下任组长。 “你在防备我。”藤本低沉的声音在雨声中非常具有震慑力。 “不,在下只是希望孙少爷能回山口组。”高桥十分认真,目光坦诚。 津田道能死在藤本手下,脱离不了高桥的帮助。 藤本却淡淡的收回目光,不作回应,认认真真的冲着老爷子的尸体橘了一躬,山口组一众也随着他整齐的鞠躬。 鞠躬,送别,随即面无表情的转身带着一众持枪雇佣兵离开。山口组众人为他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毕恭毕敬的目送他离开。 藤本少爷着实震慑了山口组大大小小的成员,原本在大家眼里他只是个孤僻怪异的美术生,今天表现出的实力却震惊了所有人。 强者为尊的极道世界,藤本少爷以一场屠杀般的枪战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雨中离去的白色背影在众人心中极其高大。 七辆黑色MPV分散离开,唯独藤本的车子径直开往两条街外的鹫田高档住宅区。 藤本习惯性的坐上副驾驶,也不跟古贺崇开口讲话。车子启动之后,他猛地回头,车后座居然有个陌生女人,正叼着烟满脸戾气的盯着他。车厢里的烟味勾起他的躁动,先前的平静一去不复返,此刻他只想扣响□□。 只一秒,藤本就认出这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金发女人是谁。 黑川有两个好朋友,每一个都有非同寻常的经历,坐在身后的这个正是上杉美智,一个被太平洋军火商收养的女孩。 电光火石间,上杉美智和藤本竹羽都掏出枪指向对方。四目相对,藤本看到这个女人充满仇恨的通红的双眼;美智看到这个阴郁的男人似乎想毁灭一切的眼神,这是一头濒临爆发的嗜血野兽。 古贺崇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在街角猛打方向盘,嘴里发出一声叹息。 藤本跌坐回原位,美智猝不及防的栽倒。 一声枪响,美智的子弹几乎擦着古贺崇的耳朵射出去,子弹嵌入前挡风玻璃,裂开漂亮的痕。 一时间车内静悄悄的。 古贺崇只是皱了皱眉,轻轻扫了一眼裂痕中央的子弹,把车停在藤本的住宅门前,转头看着全身湿透、僵在座位上的藤本。 “我要带安妮回东京,你的伤还没好,在京都休养一段时间吧,花泽的事交给我。” 藤本深深吸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一般瞪大双眼,随即面无表情的收起枪,深深看了一眼车后座同样怔住的金发女人,努力控制着不给她来一枪。 古贺崇随手摸了摸右耳,子弹擦过去有些灼烧的疼,他下车关上门,打开后座的车门不由分说的夺过美智手中的枪,压抑着怒气,手臂撑在门框上直勾勾的盯着美智,尽力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我送你和安妮回东京,一切都结束了。上山美智,别再给花泽添麻烦。” “对于之前所做的一切,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美智侧转过头望着被雨淋湿的古贺崇,勾起一抹苦涩的冷笑。 藤本已经下车,白色身影消失在住宅内。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怪异的少爷,刚才拔枪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只一眼她就断定这个家伙就是逼迫花泽半年之久的“变态少爷”,游乐场里尸山血海,山口组黑压压一片向他鞠躬送别,她才知道他叫藤本。 这是一个缘于山口组内部恩怨的复仇事件,偏偏把她们卷进去做棋子……迄今为止她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况且凛人的手下无一幸存,这样的仇恨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吗? 古贺崇看到美智眼中的怒与仇恨,不紧不慢的拆解开枪随手丢进旁边草丛里,冷雨淋湿的手抓住美智的胳膊将她拽出来,朝着藤本这栋白色房子走去,他压低声音:“仇恨什么的,想办法忘掉吧,人生明明可以更美好,为什么偏要记住这些不开心的事。” 美智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头发湿答答的贴在脸上,踉跄几步跟上古贺崇大步前行的速度,“你和这个藤本不考虑后果的搅乱花泽的生活,搅乱我的生活,你们达成目的就可以擅自画上句号吗?” 两人来到住宅门前,两扇乳白色木门并未关紧,藤本刚才进去后留了一条缝隙。暴雨声哗哗作响,落在树叶上“吧嗒”作响,密集而响亮。 然而这样的响动却无法掩盖这扇门内稚嫩清脆的笑声。 美智如被雷击一般怔住,涂抹了黑色指甲的手轻轻触碰木门,几乎没用力气门就缓缓移动敞开。 温暖明亮的客厅里,四五个身穿西服的纹身壮汉围坐在中央地毯上,有的打哈欠,有的满脸无奈的托着下巴,有的在整理地毯上散落的一堆积木。 这群人如果放在大马路上,彪悍的体型和凶神恶煞的面部纹身一定会吓哭小孩子,然而此刻,他们眼中都流露出温柔之意,他们在耐心看护坐在地毯上堆积木的黑发小女孩,熊掌一样的大手细心的替小女孩整理散落的头发。 小女孩头发整齐的披散在后背,身上穿着粉色毛绒睡衣,兔子模样的连帽衫外套,白嫩嫩的小脚丫在地毯上飞来飞去,小脸兴奋的抓起地上的积木,小心翼翼的放在半人高的积木城堡上,然后往后退两步,双手使劲拍,又蹦又跳:“成功了!我成功了!小羽呢?他得奖励我!” 小女孩长得唇红齿白,模样娇俏可爱,一双黝黑的大眼睛闪着聪慧的光芒,嗓音稚嫩,话语连珠,全然不像普通的三岁小孩,倒像个混迹幼儿园的小精灵。 “安妮!”美智惊喜的扑上去,却被两个粗壮的胳膊拦住。 安妮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躲在一个保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满眼好奇的打量这个浑身湿透的金发女人。感觉熟悉,小脸皱起,苦恼的思索回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古贺崇进来后把门关上,随手拿起沙发上的毯子披在美智身上,冲着两名面色不善的保镖摇了摇头,两人对视一眼缓缓收回手。 美智怒瞪两人一眼,也意识到自己浑身湿透不能抱孩子,便缓缓起身,随意擦了擦头发,声音放缓,温和的望着安妮:“安妮,你想不想见妈妈?” 安妮却像没听到一样,一双大眼睛闪亮亮的望着美智身后的古贺崇,众人一个不留神,安妮就像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兴奋的搂住古贺崇的大腿,仰着脑袋脆生生的喊:“Dady!” “哈?!”美智目瞪口呆。 古贺崇愣了一下,目光柔和的蹲下身,勾起手指刮了刮安妮的小脸蛋,“dady带你回家好不好?” “dady我能带小羽一起回家吗?”安妮满脸期待的望着古贺崇。 古贺崇摸了摸安妮的小脑袋,“小羽生病了,等他病好了以后可以来找你。”随即扫了一眼客厅,不见藤本,其中一名保镖恭敬的解释:“藤本少爷上楼换衣服了。” 话音未落,藤本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卷曲的黑发吹至半干,他裹着一身黑色浴袍,脚踩一双木屐,伴随着缓慢的“咔哒”声,他停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淡淡的望着小安妮略微失落的表情,视线停顿几秒,转而看向古贺崇:“还不走吗?” 一如既往的低沉声音,毫无情绪,似乎对安妮这么长时间还没离开感到不耐。 至于美智喷火的敌意目光,藤本视若无睹。 伴随着他的话音,其中一名保镖拎起一个天蓝色小行李箱,把拉杆递到安妮手边,小声嘱咐:“吃完饭记得刷牙,别吃太多糖……” “好啰嗦,我知道了,你们别偷我的糖,以后我会回来取的,一颗都不能少!”安妮板起小脸一本正经的戳了戳保镖的脸,转而小跑着奔到楼梯处,死死抱住藤本的大腿,可怜巴巴的撅起嘴:“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吗?” 藤本低下头平静的看着这个小人儿,微微弯腰,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安妮的黑发,落在她后背的兔耳朵帽子上,毫不费力的将安妮整个人拎起来,面无表情的迈步来到古贺崇面前,往前一伸手,像递一件没什么分量的东西一样。 “我知道你背着我做了些什么……我不反对。” 古贺崇闻言面色一僵,随即露出释然的笑,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感叹什么。 安妮被拎在半空中,龇牙咧嘴手刨脚蹬,想回头怒视藤本竹羽却做不到,毫不气馁的喊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再不放手我要生气了!” 藤本面无表情的松手,自始至终都盯着古贺崇这张温和稳重的脸。掩藏在碎发后面的双眸闪烁着失望、不悦,或许还有一丝孤凄。 安妮惊呼一声落下,被早已做好准备的保镖大叔稳稳接住。 不论安妮如何“吧啦吧啦”话语连珠的发怒,藤本都毫无反应,美智用回暖的手牵住安妮的小手,古贺崇为两人撑起一把伞,头也不回的离开。 古贺崇从旁边车库开出一辆崭新的白色MPV保姆车,先前那辆车因为一颗子弹,不能招摇上路。 暴雨中,美智将安妮送上后座,回头目光复杂的看着缓缓关上的白色大门,藤本苍白的脸渐渐消失,她似乎能感觉到这个家伙对安妮的不舍,尽管他动作粗鲁丝毫不把安妮当活物。 车子在雨中启动,安妮情绪低落的趴在古贺崇怀里,泪汪汪的,扁着小嘴,却始终一声不吭。 美智叼着烟凝神开车,偶尔看一眼后视镜里的小女孩,眉头都会皱紧几分。一日不到,发生了太多事,她会不自觉的想到结罗,想到上杉凛人。看到安妮和古贺崇亲近,她会想起那个叫高木泰士的男人……此时此刻,她已经偏向阿崇多一些,谁是亲生父亲好像根本不重要。 尽管古贺崇做了令人难以原谅的事。可是在见到安妮灿烂笑容的那一瞬,这半年来的一切压抑与罪恶都烟消云散,仇恨随之消弭。 ——仇恨什么的,想办法忘掉吧,人生明明可以更美好,为什么偏要记住这些不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