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恒倚靠在窗边,眼望沉沉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那狭长的影子倒映着烛火斜在地上,显得格外单薄寂寥。沈莫推开屋门,就见着这副景象,不觉有些奇怪:“你怎么不好生躺着?王主不叫你起来的。” 叶恒听见是他,回过头来,唇角略略牵起:“芦城已经被围住了吧?” “嗯。”沈莫立时皱紧了眉头:“玄龙与连云寨动作很快。” 叶恒扶着窗棱,身躯微颤,轻声又问:“王主可是让你们放出风声,说聂赢在此并不安分,与谢晴瑶勾连,明为连兵攻城,暗有私情暧昧?” 沈莫刚在桌旁坐下,闻言惊讶抬头:“你怎么知道的?这是密令,赶在围城之前刚刚布置下去。” 叶恒深咳了几声,仍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别这副表情死盯着人,我又不是什么顺风耳。” 沈莫心中狐疑:难道是他猜出来的?怪不得英王常夸他有见识。又听叶恒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这些话传到玄诚荫耳中,不知得等上多少天?至于她能信多少,更加不好预料。” 沈莫点点头:“王主也在忧虑此事。”他摸了摸茶壶,感觉还是温的,便自己倒了一杯水来喝。“你找我何事?” 等了一会儿,不见叶恒说话。沈莫放下茶杯一看,见他沉默的盯着窗外,那空着的一手半露在袖外,却已攥得死紧。 沈莫叹了一口气:“别想这些了。战事上王主自有安排,你且安心养伤。早日养好,才能早些回到她身边效力。”言罢起身欲走,忽听叶恒说道: “沈兄留步。确有一事……不知能否助我?” “你说。” 叶恒微微侧过了头:“今夜,将我放出城,去到玄龙大营。” “啊?”沈莫大惊。 “嘘┉┉”叶恒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悄声:“我想替王主作个说客,劝服聂赢。” 沈莫皱着眉头:“这可能么?” 叶恒淡淡一笑:“王主一心想知道聂赢有何苦衷。晚间顾崇在这里,他告诉我了:聂赢是想接近玄诚荫,伺机好报毁家杀姐之仇。” “聂战不是因为兵败……” “内情颇多,王主只要详询顾崇就知道了。”叶恒见沈莫一脸迷惑,故意避开此节,解释其它: “沈兄你想,聂赢当初若逃出大司马府,不过是隐姓埋名,流落它乡。凭他一个闺阁男子,纵有些本领,身无权势倚仗,如何能扳倒位高权重的玄诚荫,为聂府恢复家声。若只想行刺杀之事,想那大司马府警戒严密,聂赢纵不惜命,又如何能近得了玄承荫呢?” 沈莫沉思片刻:“这样说来,他是忍辱负重,等待时机?” 叶恒微微点头:“就是如此。此番他献计领军,强攻芦城,也不过是为了能立下一份功劳,博得玄诚荫信任,以后便宜行事。” “那你打算怎么说服聂赢?” 叶恒答道:“我告诉他:我家王主对他才能武功十分赞赏,有意招纳。若他能弃暗投明,舍邪归正…… 聂家的仇,大胤为他报!” “若他不肯呢?” 叶恒故作奇道:“为何不肯?聂赢现在玄龙,不过大司马府一个色奴,无所倚靠,受尽屈辱。想他堂堂一位世家少爷,竟落得这般田地,心中定是痛苦不堪。可若有了大胤这样的强国作后盾,有了英王这般的明主肯招揽,为他报仇只在反掌之间,他岂能不来攀附? 他若还拿腔作势,我便实话告诉他,英王早已将他看透。若是执迷不悟,就将他心有二志之事告诉玄诚荫……他领兵出征,却与连云寨谢晴瑶借机密会,疑有私情。这传言如果飘回玄龙,他还如何在军中立足?如何在大司马府承欢?怕是一回去就要被打杀了吧。威逼利诱之下,该如何抉择?以聂赢之智,不难分辨清楚。” 一席话听来颇具情理,沈莫不由点头:“聂赢若能主动请降,这芦城之事可就容易了结了。” “沈兄,那你是愿帮小弟了?” 沈莫看了一眼叶恒:“你为何不请令而行,偏要私下做这件事?” 叶恒苦笑一声:“我若当堂请令,王主可会允我前去?” 沈莫稍微一想,便即摇头:“不会。你现在还伤着,她舍不得让你冒险。” 叶恒握拳轻咳,脸色微染红晕,过了半晌,才又叹道:“芦城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却每日卧床,一无用处,实在心里着急。还请沈兄助我。” 沈莫皱眉言道:“你何必这样逞强?王主也没怪你。” 叶恒笑得愈发苦涩:“并非小弟逞能好胜,实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见沈莫一脸不解,只得再说明白一些: “咱们一起随王主来芦城解围。刚到之日,你便横戟跃马,战于聂赢,为我军挽回了颓势。之后与董统领巡城,又能堪破玄龙诡计,力保城门不失。聚秀亭千钧一刻,你带来兵刃马匹,助王主杀脱重围,安然回返。这桩桩件件,你做得都不同凡响,令人钦佩。可是反观小弟…… 我看守顾崇却擅离职守,令他陷于火中,致使王主冒险去救,灼伤背膀。其后,蒙王主不弃,仍信任有加,携我赴聚秀亭之约,可我又大意中毒,累她再受剑创。前夜一战,若无我拖累,只怕王主早已擒住聂赢,哪还有今日危局,坐困愁城? 这些事说出来,任哪一件,我不是犯下死罪?暗府问责之期将至,我心中着实惶惧。” 沈莫脸带同情:“这并非都是你的错。” 叶恒凄然一笑:“我一个当奴才的,遇事儿让主子护在身前,拦枪挡箭,灌血喂药……怎能不愧疚?暗卫这般无用的,怕我在大胤是第一个了。” 沈莫深叹一气:“可你这样背主行事,也是不妥。” 叶恒抿紧薄唇:“我若再不能立下一桩功劳,王主虽不以为意,暗部督察岂能饶我?性命攸关,沈兄,只有解了芦城之围,我方能留下一条性命,日后还有机会向王主请罪。 若像现在这般,我内力受禁,被她当作病人,养在后院,既不能持剑护持左右,也不能奋勇守城御敌。主上留我还有何用?我不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么?” 沈莫盯着他半晌,忽而拍案而起:“好吧,我就帮你这次。何时出发?” 叶恒躬身一揖:“多谢。马上就动身吧。” “马上?”沈莫又生出一丝犹豫:“你还这般虚弱,怎么经得起……” 叶恒摆手打断他的话:“我已无大碍。” 沈莫又想到一事,颇不放心:“要是没寻到聂赢的男军,你被李季的人发现,怎么办?” “我会小心行事。”叶恒蹙了蹙眉头:“若有万一,我以死报国就是,也算还了王主的恩情!” “阿恒,别说这样的话。” 叶恒展眉一笑:“是我失言了。”他瞄瞄窗外天色,不想再拖延,便来沈莫身旁催促:“沈兄平日寡语,今夜却与我聊了许久。这般抚慰,令小弟着实感激。” 沈莫低声答道:“物伤其类,人同此心。” 叶恒眼圈一红,赶紧低头掩住: “王主若有怪罪,沈兄你……” “不怕,我担着就是。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叶恒敛去眸中水意,轻轻拉住沈莫:“沈兄,还有一句话……王主仁慈宽厚,是位难得的好主上。以前我不知道,妄自骄傲,随便猜忌,总惹她不快。沈兄明睿,莫要学我……” 沈莫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叶恒缓缓放手,自嘲一笑:“这次我又违令行事,不知她会怎样生气?等我回来,以后一定事事皆听从于她,再不自以为是。” 沈莫拍了拍他的臂膀:“回来再说吧,已近三更,咱们速行。” “好。” 沈莫扶住叶恒,轻轻一纵,掠出屋外。 叶恒偷眼一望,但见夜色深沉,漆黑一片。又觉风寒刺骨,心中对沈莫颇感抱歉:沈兄,你真是个实在人。我一番说辞,你便信了。王主说你看不住顾崇,果然如是。此时若有他在,我哪能这般轻易的走出芦城。 方要上马,又朝主屋方向摇摇一望,见那里仍飘忽着几盏灯火,明暗不定,想是云瞳仍在处理军务,并未安歇。叶恒眸中泛起一丝温柔,瞬间又变作了决绝:“王主,你且安心。你有何心愿,我必为你做到。哪怕,此命不保,此身难归……” …… 顾崇被锁在牢中,感鼻中频痒,欲抬手揉一揉,方一动作,便扯动了锁链,在静夜深牢响起一片稀里哗啦之声。 旁边小西问道:“顾哥哥,你怎么了?” 顾崇苦笑道:“没怎么。你还没睡?” 小西抽抽鼻子:“怎么睡得着!刚才你屋里那张床又宽又大,被子也是又香又软。我睡得舒服,正梦见坐上了红顶的轿子……也不知怎么就被人揪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了。” 顾崇扑哧一笑:“做梦出嫁?嫁给谁了?还是紫云瞳么?” 小西撅起小嘴儿咕哝道:“不知道,还没看见新娘的面呢。顾哥哥,你怎么惹着她了,把咱们关到这里来了?镣铐这么沉,泥地这么硬,硌死我了。” 顾崇气恼一哼:“别怕。等以后我出去了,恢复功力,一定也不让她好过。” 小西打了一个大哈欠,说是不睡,才翻个身,已经又进入了梦乡。 因着紫云瞳嘱咐不许难为,这牢中倒剩给他们两床被子。顾崇听他呼吸已匀,帮着把被子盖上。又想地牢湿冷,这孩子弱小,莫要着凉,就把自己身边这一床也搭在他身上。 顾崇靠在小西身边,拥着那件大毛披风,上手一摸,竟然是紫貂的,便顺着那软滑的皮毛轻轻捋着。一时想起紫云瞳,情不自禁的,手便抚上唇瓣,滑过喉结,在胸前停了一停,又向下拂去,记得大腿内侧留着两行细浅的牙印,暗中一摸,已然退去了,那里肌肤光滑如新,竟使芳心略感惝恍。忽然间,又觉腕子上一阵发疼,却是被那铁锁卡得红肿热痛,这才回过神来,暗自骂道: 紫云瞳啊紫云瞳,你这变脸比翻书还快,随意就欺负人!你轻薄我,禁锢我,吓唬我……难道我就任你白欺负、白轻薄、白禁锢、白吓唬了不成?这一笔笔债,日后我全都要向你讨回来。一边想着,顾崇手下狠狠揪那披风上的细毛,便仿佛狠掐着那人的皮肉一般。 一时闭着眼睛又想:她真的要用那法子去胜聂赢么?若是计成,聂赢可有得苦吃了。可若胜不了聂赢,她又该如何自处?她说再不让聂赢回去玄龙是什么意思?真能做到?聂赢何等样人,又岂会听从她的安排?想来想去,没个好计较,烦中生嗔,顾崇忍不住跺脚:她与聂赢怎么死斗,却与我何干?等拿到那把钥匙,我就远走高飞,从此山高海阔,何等逍遥自在!到那时若仍有心情,便回来报复报复这个可恶的女人。 左思右想,困意袭来,便将大毛衣服往身上裹紧,朦胧睡去,脑中却还留着紫云瞳的俊模样,但见她被气的七窍生烟,点指着自己又恼怒又无奈的喊着:叫你顾小亲亲,总成了吧? 顾小亲亲…… 嗬! 顾崇嘴角一弯,已沉沉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