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几条铁栏杆的缝隙,斑驳的撒在地窖之中,驱散了些许黑暗,却没有驱走云瞳心中的阴霾,她一边静坐调息,一边细听外面的动静。 从日出到日落,冯晚手脚不停,熬药、打扫、洗衣、做饭、挑水、缝补、收拾家下院落,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刻,还不时被邻居们叫去帮忙,抑或哄着傻子二香玩耍,躲避三姑六姨们的调戏,应付老少爷们的排喧。刚整好的花盆被奔跑嬉戏的小孩子踢倒摔破,招来姬四公对他的一顿谩骂;刚晾上的被子让人故意蹭上黑灰,只得掉头重洗,多用了水,惹邻居们不高兴,就只能来来回回几趟再挑,将大水缸注满。刚端上的粥饭被大香两次丢在地上,一说冰凉,一说滚烫,直问他安了什么心,为何就是不让妻主舒坦?这一来冯晚又挨了打,姬四公不给他饭吃,大日头底下命去院子里青砖地上罚跪。 云瞳愈听愈是心火上蹿,想起跟着凌讶来见自己的冯晚,聪明美丽,乖巧腼腆,不知有多讨人喜欢。月郎曾提着一只精巧无比的小灯笼向自己炫耀,说是小晚弟弟为补他生辰熬夜做的;清涟的碧玉绦断了要扔,被他偷偷拾回去,重新打络了新的送来,那份漂亮精致让人睡觉时都舍不得摘下来。他在喜堂上给聂赢添妆时说的话,蕴情识理,委婉动人,原还以为是无心之颂,如今想来竟是发自内心的诚挚祝福。他喝多了酒攀着自己衣袖的哭诉,令人无限叹惋,不忍猝听,可今日才知,那份深埋心底的委屈有多深,这些似无尽头的苦难有多重!落魄的离凤与他萍水相逢,却得帮护,昏迷的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也为救助,可他却是命数多舛,时运乖张,虽处处与人为善,却始终不得关爱!这是什么缘故?这又是什么道理? 云瞳忿忿想着:冯晚说的不错,世情凉薄,比贫穷磨难更让人不平;人心险恶比豺狼虎豹更令人害怕!天地间若无正气,人何能活?心何能安? 方想到此处,就听有人走近地窖这边,低声说话:“四哥,小女婿自己回来了,你是怎么个打算?” 云瞳一皱眉:这是条叔,不知他问姬四公这样一句话是何意思? 姬四公“嗐”了一声:“谁还拿祸害人的妖精当女婿!你上次不也听神医说了,我家大香的病就是他给妨的。两锭银子买来这么个不干净的东西,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 条叔低笑道:“有句话我才学来的,叫: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买亏了,就把他再卖出去,将银子重赚回来,不就得了。” “卖出去?”姬四公疑惑的问道:“谁家要这样的丧门星啊!” “嘿!”条叔一嗤:“咱们院子里自然是没人肯出钱买他的!不过,就他那个妖娆模样,风流做派,女人可都喜欢着呢!你干嘛不把他卖到一个女人多的地方去?” “女人多的地方?”姬四公细细一想,心中已明:“你是指┄┄窑子?” “你不是说他爹就从窑子里出来的吗?那正好,让他打哪儿生的,还回哪儿去!”条叔冷笑道:“就别留在咱们清白人家了!” “这个┄┄”姬四公有些犹豫:“大香早和我说了,有朝一日让冯晚给她陪葬。我瞧得出来,她心里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妖精的,我要是背地里把人卖了┄┄” “嘿,老哥!闺女的命可比别的什么都要紧!”条叔连声劝道:“大香中意他,可又睡不了他,就这么成日在跟前晃着,眼睁睁瞅着他勾搭小姨妹,又或是别的女人,心里能不起急么?还能平心静气的养病么?上次神医不也说了,大香不能动欲,否则药石难救!这是一层。他八字不吉,是个灾星,你把他留下给孩子陪葬,怕是连祖坟都要糟蹋了!那可不是一个闺女的事儿,你姬家几辈子都翻不了身呢!这又是一层!” “啊┄┄”姬四公明显惊慌了起来。 “神医还说,大香的救命药最好用参!上次保和堂赔给你的银子花的差不多了吧?”条叔又道:“你不把冯晚卖了,拿什么给闺女治病啊?卖个一锭两锭的,又能管用么?” “这┄┄” “这是第三层:冯晚在家不安分,早晚惹祸,你也不是没瞧见,他把这大院里所有的女人都迷得颠三倒四,这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卖到窑子去,你能大赚一笔不说,他也是如鱼得水,等闺女病好了,谋生自立,有了闲钱,再去嫖他就是了!一举几得的事,你还耽搁什么?” “你说的倒是在理!可我要把他卖了,家里的活又得自己干,这几日可把我累惨了!”姬四公抱怨道:“好在他刚从天圣阁诵经回来,一身邪气该散去不少,我且先使着,回头等银子花完了,我再卖他不迟!” “你卖他时,多跟老鸨子要点价儿,回头拿多出来的银钱再买个女婿,不就有干活的人了么?怎么就想不明白!”条叔一嗤:“就快到选花魁的时候了,这会儿不卖,你还等什么时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还有,我可告诉你啊,防着他偷人破了身,也别打伤了那张妖里妖气的脸蛋,这两样要是没了,冯晚就算砸在你手里,再卖不出高价儿了!” “那┄┄”姬四公琢磨着:“你说,他能卖多少钱啊?” 条叔讳莫如深的笑道:“我听人说,春藤馆那个最漂亮的凤倌儿,当初卖身银子是二百两。前几日被紫胤英王赎走,赎身价翻成了这个数┄┄” “九百两?”姬四公眼睛一亮。 “瞧你那点儿见识!”条叔撇撇嘴:“真告诉了你,得吓得你尿裤子!是九万两!” “啊┄┄”姬四公把下巴都要张掉了:“九┄┄九万两┄┄” “冯晚也不是寻常货色,你咬咬牙,先和老鸨子要五百两,然后再慢慢还价儿!” “我还和老鸨子买卖什么?”姬四公搓着牙花:“我折个半数,直接把他卖给英王多好!” “嗬┄┄”条叔哭笑不得:“你有见英王的门路吗?人家又瞧得上你女婿吗?” 云瞳听了这一番密谋,怒气骤腾,直想冲出去扇破这两张丑陋的嘴脸,挖出这两副黑烂的心肝,现在就把冯晚带走。可自己内息仍滞,功力仍弱,失血无食,气短身疲,还要将歇一段时候,且外面局势不明,若不能忍一时之气,只怕会因小失大。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将气门位置换开,以期早点复原。 阳光渐移,地窖里又恢复成一片暗黑。云瞳听见打更,却已久久不闻冯晚的声息,心中惦念:也不知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吃上饭,睡成觉?现在是躲起来自己舔着伤口┄┄哭?还是,为丢了那个小风筝┄┄悔?一时又琢磨不透:这种地方,这种人家,为什么他不肯走,又为什么还要回来?他既念着神女的好,神女又没赶他,他为什么一边怕惹神女生气,一边却又深夜不告而别呢?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铁栏盖子被人打开,一道熟悉的气息靠了过来:“是我!” 冯晚?云瞳一喜,见他摸黑走近,放下一个盘子:“实在是不方便来,饿了渴了您一天┄┄这里有清水馒头,请将就吃吧!我┄┄给您伤口换个药。” 云瞳本想说:我自己来就好。可不知为什么,身子就往后靠了靠,又解开腹下的衫子等他动手。 冯晚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谨慎的擦亮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极快的动作起来。云瞳打眼望去,见他弓腰垂头跪在地上,柔软的小发卷上还挂着晶亮的汗珠,白皙的脖颈上几处刺目的鲜红,应是碎瓷留下的伤口。他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单薄旧衣,紧崩着腰肢,衣袖也短的盖不住手臂,更遮掩不住条条青紫的仗痕,看的人触目惊心!他手指修长,灵巧的上下翻舞着,涂药,换布,系结,却小心的不去触碰自己的肌肤,没一会儿功夫就整治的干干净净。 忽而间,云瞳看见了他手背上溃烂的烫泡,红肿一片,狰狞吓人。她心下一惊,下意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啊┄┄”冯晚骇了一跳,吹熄火折子,使劲儿往回抽手。 云瞳叹了口气,拿起那个馒头,塞到他手里,又举去他唇边。这个小傻瓜,给我送饭,难道忘了自己也一日没吃么?给我换药,怎么忘了自己还全身是伤呢! 冯晚怔楞之余,偏头避开,又把馒头推了回去:“我吃过了,这是给您的。您早点养好伤┄┄早点┄┄离开吧┄┄” “┄┄” “对不起┄┄我┄┄”冯晚对自己竟然出言赶人很是惭愧。 云瞳却明白他的苦衷,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将馒头一分为二,交给他一半,自己几口吃下了另一半。又拿起剩下的药汁,摩挲着往他手背上涂去。 冯晚一僵,转而羞红了脸:“啊┄┄我┄┄我可以自己┄┄我没事!”幸喜黑夜无人能见,他急急忙忙挣脱开来,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云瞳刚绽开一缕微笑,想起姬四公所说要将冯晚卖到青楼的话,又紧紧蹙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却听铁栏盖子又被打开,冯晚放下一个圆桶,结结巴巴的低声说道:“那个┄┄您方便后┄┄我明早来取┄┄” 这般体贴,这般细致┄┄云瞳暗叹数声,心中已打定主意:明日等内息复原,就赶回馆驿,即刻派春叔登门,把冯晚带走! 打坐一夜,天尚未放亮,就见冯晚熬了稀粥送来。继而,又听着他在冷眼、斥骂和劳作中度过了整整一日。云瞳已恢复了大半功力,开始寻思如何悄无声息的回去馆驿,等冯晚来给自己换过药,云瞳又要了一身他的黑色旧衣,勉强穿好,就偷偷的从地窖出来,飞身上了房顶。正辨方向,忽听得大街上传来兵卫们的呼喝之声,有数人过来猛烈拍门:“都起来,都起来!奉朝廷之令,逐户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