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掉。”靳决态度十分坚定,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力量。 裴自安还以为他能含蓄点,至少先耳提面命地来一顿长辈式的教诲,费点口水而已。 再配上他漆黑不见底的双眸,还有点气恼。 靳决有时候脾气是不大好,但原则上来说,他并不会将怒气无缘无故撒在他人身上,更多时候自产自销,什么苦什么怨,哪里冒就哪里回咽。 可这次,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裴自安只好摇头笑,“我都答应了人家。”说着,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小抿了一口又坐回来。 这期间,靳决的脸色始终如一,一成不变的严肃,冷得可以归结为反感。 “是不是觉得我也挺没良心的?尽往人家伤口戳?”裴自安冲他抿嘴笑了笑,用一种似乎在嘲笑所有人的语气说,“我确实……” “我不是这个意思。”靳决不耐地打断她,像是猜到接下来的话会很难听,而他并不想听她这样说自己。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想去看这类报道。”他说。 有良知的还是多数。 这类新闻能有多隐秘,就多能博眼球,几百倍甚至几千几万倍的浏览阅读和评论数,也就注定了撰文者要承受多大的舆论压力。 人性是有与生俱来的黑暗面,既然是黑暗的,那大多数正常人总会想以向好向善的那一面展示给其他人。 他们称之为“体面”。 体面的人心中道德的标杆更严苛,强压下来的道德重量最不容小觑。 ——“你答应他了?” 原来他是在担心她会经历谩骂,承受舆论洪流。 “我有陈林海授意。”裴自安平静地说,却始终没看他。 靳决的双手扣紧沙发,随之倏然而起。 “他自身都难保,脏水随时都可能泼到他身上!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他说曝光就曝光,狗屁男友!我们可以看看,他会不会被网友喷死,过街会不会被路人打死!” 话不无道理,并且一针见血,却说的……重了些。 靳决居高临下地看她,气势很强的眼里有些不自在,随后他干脆完全放弃了那个叫做涵养的内在和衣冠楚楚的装束,直接一扯领口,提前扇怒火似的前后松了松。紧接着话就更难听了: “他要死就赶紧死,别他妈拖你下水!”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都陷入沉默。 靳决骂完了人,渐渐沉静下来,大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脑细胞分裂式地狂增狂炸,感性的情绪和理性的逻辑各举旗叫阵,一时也分不清该听谁的,很快,一个比一个更不对劲的想法牵动他的神经。 她不是个利益熏心的人,更不是个只有热血没有脑子的记者,相反,她的理智是她不可或缺的人格魅力。 姑且不论陈林海的目的,关乎原则,她耳根子不软,绝不可能因为三言两语就轻易承诺什么,那又是什么令她下定决心? ——“很多年前,你要是留意过本地的社会新闻,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犹豫。” 对,她说过这句! 只是一瞬,靳决彻悟。 太荒唐了! 某个方面来说,她和倪粤是同类人,明明作为受害者,却都曾经深受舆论迫害,将所有的痛苦遭遇再次鲜血淋淋地展示出来,赤身裸.体地接受他人的议论,乃至莫名其妙的抨击。 只是因为都被这道坎绊倒得面目全非,她对倪粤同情,甚至预想到了倪粤童年会以各个肮脏不堪的版本被揭,她才想要将最接近主角的报道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不能确保舆论反响如何,却独独能确保尽可能的真实、尊重! 尽管可能是孤军奋战,可能迎来铺天盖地的谩骂声…… “来一根吧?” 裴自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包未拆开的烟,见他不动,就很体贴地拆开塑料包装。 烟盒一开,她笨拙地抖了几根出来,将烟盒口一侧伸到他的胸前。 “你……”他不可思议似的。 裴自安哭笑不得:“我不抽,你在收银台时,我在出口卖烟的柜台买的。”她有些犹豫,“就是不知道你抽得惯这个牌子不。” 靳决没接过整包烟,也没说话,只抽出一支,两指轻轻捻住。 “我看你一路都没什么精神,”裴自安看了一眼他扁平的裤兜——以往都会在右边塞一包烟备着——她笑了笑,“我家里也没其他可以招待你的,烟总要给你准备好。” 这烟来得贴心,他最后一支烟敬给了王院长,也没来得及买新的。 裴自安又朝他微突的兜里努努嘴,试探地说:“抽吧。” 她指的是打火机,是允许他点火吸烟。 “你不讨厌烟味吗?”靳决环顾明净的四周空气说。 不抽烟的女主人确实都会反感客人吸烟。 裴自安也点头,“是不太喜欢。” “那你还……”靳决看了一眼手中的烟。 她看着他的眼睛,眼底竟泛出了与不良习惯这个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的真诚。 “如果能让你打起点精神,我为什么要讨厌呢。”她这样说。 她的长睫很轻,微微一眨,不到0.1秒,可就像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慢慢拂过。 她甚至还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这是靳决第一次被女人敬烟,没有谄媚,没有客套,说来也挺单纯可笑,仅仅只是为了让他打起精神。 就连他都没有察觉,在转身去窗边的几步路,他嘴角挑起了非常柔和的笑容。 裴自安也往卧室去,似乎是收拾什么东西,两人都没说话,堪堪那紧张严肃的气氛就消弭在这自然而然的暖意中。 门铃响时,靳决的烟才抽了一半,整个人也舒爽不少。 裴自安从卧室匆匆走出来,怀里还抱着貌似女性睡衣的家居品,似乎也来不及放下就冲到了玄关。 宋晓换好拖鞋,从狭窄的玄关走进客厅,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高大俊逸的男人,正侧身倚窗而立,懒懒地仰头,白烟飘出不大讨人喜的烟草味,熏得她鼻翼发痒。 原本她并没有精力去动什么歪心思,可一见到两人熟稔至此,甚至第三人进屋,独处的男女并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那刺鼻的味道顷刻就弥散出一丝丝暧昧。 然后,在某个限制级别上,心思特别灵光的宋晓终于下了个结论—— 事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这两人当然不知道她的思想境界停留在原始需求层面,靳决以为裴自安和闺蜜说了他来蹭饭,顶多当他死皮赖脸,而在裴自安看来,没什么好解释的,大白天,既没有脱衣,也没有弄乱床单,何来事后一说。 两个自以为坦坦荡荡的人——当然,他们确实没有龌龊的想法,暂时都没有而已——对视了一眼,眼神告知对方,有人来了。 宋晓心里的过山车已经飞出了轨道,自由落体敌不过离心率,让车身久久悬停在半空,她支支吾吾地问:“我……我是不是来的……不那么凑巧?” 靳决察言观色,以为这是女主人的闺蜜在客气地赶人,于是,他深吸了最后一口,将烟按灭在窗台的烟灰缸里。 伴随着快要淡去的白烟,他对裴自安说:“感谢招待,我先回去做事了。” 一听这话,宋晓的嘴角抽个不停。 怎么这句让女人那么不爽呢。 她只剩下为裴自安打抱不平的念头,也完全忘记靳决曾经或多或少帮助过她洗清嫌疑,冷冷地说:“靳队长,快请吧,好走不送了。” 哼,让你事后翻脸不认人! 裴自安一怔,这还是她认识的四有五好女青年吗? 靳决不以为意,倒不是心胸宽广,而是将自己置身于闺蜜感情的第三者角色中,感慨,女人间的关系还真是比十万个为什么还要奇妙。 接着,他知趣地朝玄关走,裴自安忙跟上送他出门。 靳决换好鞋,转身正要离开,裴自安突然叫住他,“你先等一下!” 她赶紧返回客厅,过了几秒,风风火火地又冲回来。 看到她取来的东西那一刻,靳决是真的想翻脸扬长而去! 送出的花还有回收的道理?这还真是打脸他的第一次啊! 裴自安走上前,赶在他情绪管理不务正业之前解释说:“我已经挑出一朵了。”她反手一指玄关处的壁柜。 靳决稍一偏身,在壁柜的某一格,就能看见原在视线死角处的那一小瓶白瓷,类似于盛清酒的细颈容器,正插着一支德国鸢尾花,仔细对比还能发现,这朵蓝紫花颜色鲜艳,花瓣蔓垂,其实是一束中开得最努力最讨喜的。 说实话,靳决不太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不好意思收花,打包退货,却又摘一支?那为什么要取最好看的那朵呢? 难道是……单纯给他面子? “既然你送给我,那这花就属于我吧?”裴自安问。 靳决当然点头说是。 她这才轻松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那一小束看似原封不动的鸢尾塞向他手中,“那我借花献佛你应该也不介意吧?” “……?” 介不介意献佛姑且不论,但靳决此刻已经呆成了弥勒佛,瞠目结舌地原地立定。 同时,他机械地握住被牛皮纸包裹的花茎。 更意料不到的是,完全没等他回光返照地抽回离他远去的神志,他被抱住了! 被人抱住了! ——准确来说,他被裴自安环住了腰,她纤细的双臂穿过他的手,在他腰部围了个圈,娇小的脸颊也顺势贴住他的胸膛。 裴自安似乎听见温热的胸口猛烈跳动的声音。 “今天谢谢你。”她说。 靳决的迟钝来得非常不巧,在他反射弧可以绕地球一圈时,裴自安已经放开他,抽身退后。 门是开着的,两人相拥时隔着一个门框。 单方面的环抱俨然已经被靳决理解成两厢情愿的拥抱,他觉得脚底踩了朵筋斗云,马上能让他腾云上天,翻个十万八千里,而手中的花也成了二人爱情见证的神圣品。 正当他想伸手把她拉到怀里,好好疼一疼抱一抱时,只听她认真道:“你的关心我都感受到了,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靳决:“…………” 这算被发好人卡吗? 他面色微僵,她坦坦荡荡。 “我知道你们都关心我,”裴自安笑了笑,“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她说“你们”,指的是靳决和周玢秋,又或者是这段时间都曾经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人。 哪怕那个疯疯癫癫的阿秀。 “你把这束花插到矿泉水瓶子里,摆在办公室,心情也能好一点。”裴自安兀自说,“你们这案子不是还挺棘手的么,肯定又要加班泡在办公室了。” “……嗯。” 靳决低头看了看鸢尾,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总算知道用石头砸自己脚是什么感受,也突然觉得周玢秋这号狗腿下属兼共同好友很不可爱,格外碍眼。 “我走了。”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转身,反手将门带上。 随着“嘭”的一声响,他被隔在大门的这头,倏然间有种明朗的思绪迟迟而来—— 花店店员推销时曾说:“送九朵吧,长长久久多好听呀,也不俗气。” 这样一想到,他赶紧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一阵搜索。 【八朵花代表什么】 “???” 【感谢你的关怀扶持及鼓励】 “!!!” 想起她清浅的一抱,其实也没多久,至多三秒钟,可这么一回味,他全身都很舒服,尤其是被她触碰到的腰际,结实的肌肉都有点骄傲的情绪蠢蠢欲动。 家中,宋晓忧心忡忡地拉过裴自安,坐在沙发里,八大姑七大姨似的一顿教育,简而言之,不能被男人吃死了,尤其是像靳决这样擦干净嘴就翻脸的男人。 裴自安心想,擦干净嘴确实是,可翻脸…… “总之,安安你别一根筋到底。”宋晓满面愁容,“我都听同事说了,你不肯按照炜姐的想法走,现在好了,把她都开罪了,直接调你去娱乐版。” “也挺好的,省的又被牵扯进什么案件。” “好什么好啊!”宋晓气得要哭,眼眶微微泛红,“当天就让你去采访万冠男,她肯定是收到风,那姓万的跟舒旭这个渣男有一腿!万冠男哪能给你好脸色啊?” 宋晓用力一摇她的手臂,像是要唤醒她:“宁炜那是报复你呢!” “是吧。”裴自安的语气意味不明,她看着宋晓说,“可是呢,她又赚到了什么?” 宋晓微愣。 裴自安:“如果能让这篇稿子发不出去,我的坚持不是还挺划算的么。” “可是她都调你去做……狗仔了。”宋晓难过地嗅了嗅鼻子,“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 裴自安拍怕她的肩,“都是记者,只要不泯灭良心,哪有什么不一样。” 面对她的笑容,宋晓实在难以启齿,宁炜将半途而废的稿件转给一个新人,新人接过素材和半成品后,热火朝天地一顿忙活,在轰动的案件里似乎找到了职业价值,恨不得将所有细节一一曝光。 那位年纪轻轻的大学生死了,可关于他“卖身养家”的新闻马上就要被发出来了! 也许他的亲友还在为他的不幸遇害而哭泣,而亡者逝去的悲伤终会被舆论讥嘲给通通抹去—— 多数人会说,这不干净的男生死了也没什么,谁让他卑贱得连自己都卖! 裴自安看出宋晓欲言又止,事实上,她也隐瞒了宋晓,她的坚持其实一文不值,甚至所谓的反抗是隔靴搔痒。 一己之力,哪能影响流量观至上的大局?她不被贴上幼稚低情商的标签,已经是对得起苦心经营的好人缘了。 可她就想笑着对宋晓说,她没白受委屈。 好像这样,就真的不委屈了。 宋晓突然打破沉默说:“安安,其实我来你这里住一阵有原因,你……愿意帮我吗?” 裴自安看着她,只觉得此刻的她是真的很难受了。 以往裴自安肯定会说“你先告诉我要帮什么”,可现在她却轻轻一点头。 见她这样,宋晓好像更难过了,她的脑袋埋在大腿上,一阵沉闷的声音哽咽难平。 “如果我说我骗了警察,安安,你还会不会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