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淮南开车一直很稳，尤其是越到有急事的时候开得越是稳稳当当。陆千帆和程青川坐在后排，上车许久都未发一言。

“师兄……”程青川打破了沉默。

“没事的，放心。”陆千帆安慰。

又是一阵沉默。

“师兄……”程青川想起刚才自己对程斯语的无理取闹，想必此刻儿子巴不得他赶紧消失。

“小语不会怪你的，放心。”陆千帆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刚才下楼的时候也多少听见他们父子俩的几句拌嘴。

“师兄……”程青川心里果然莫名觉得踏实，心绪也重新留在了眼前，“我是想问，师兄的伤好些了吗，还很疼吧？”

“还好，擦了药，你放心吧。”陆千帆第三次说了‘放心’两个字。

程青川执意要看看陆千帆手臂上的伤处，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见师兄没有强烈反对就自己动手，“师兄怎么不让那臭小子看看，为了给他熬粥，您都烫成什么样了。”

“让他看，然后嘲笑一下我笨手笨脚？”陆千帆努力开着玩笑。

程青川看着红肿的伤处心里不是滋味儿，“他敢！”

“当然不敢，俩爸凶着他呢。”陆千帆脸上浮现了笑意，有儿如此真是人生之幸。

“师兄，我没想凶他……就是心里烦，有股子邪火儿似的。再一想到他还敢跟跟您使性子绝食、小宝省了自己的课间餐拿回来给他吃，我这火儿就压不住了……”程青川懊恼。明明心里觉得亏欠儿子许多，可是这几年来很多时候都是他随着自己性子处事，而儿子对他无限度地迁就着。

“没那么严重，小宝有好东西想着拿回家给爸爸，那是孩子孝顺懂事，咱们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小语这当儿子的百年不遇张了一次嘴，跟爸爸说想吃点什么，也不算过分的要求吧。以前你不是还跟师父要鸡腿吃来着？”陆千帆笑着说着，眼眶却不禁湿润。

“我……对不起师父。”晶莹的泪珠滚落。程青川不顾形象地用袖子抹了一把。

“他没怪你，一直惦记着你呢。”陆千帆拍了拍程青川的肩膀，“师父想你的时候，总会做一大锅卤鸡腿……好像我每次去，都有。”

程青川一愣，随即捂着脸趴在自己膝盖上呜呜大哭。曾经就为了他要吃鸡腿，师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那时候他年纪小不懂事，可是现在……又因为觉得难堪内疚不愿意回忆。程青川怎么也没想到，师父会把这个当作念想，日复一日地等他回家。

“别哭了，快起来。”陆千帆像哄小孩似的扶了程青川坐好，“你那样窝着容易晕车。”

“我就是对不起师父……当年我怎么能就那么走了呢，怎么能后来这么多年也不去看师父呢……师兄，这次见面无论师父罚我什么，您都千万别替我求情，求求您……这些都是我该受的，已经迟了这么久……”

“好。无论师父有什么决定，你都受着。”

汽车继续在高速上行驶。

目的地是在江南一处高端私立医院。人老了，总想回到自己的家乡，故而卓奕铭生病之后，拒绝儿子为他安排去美国看病，就选了这家离自己家乡最近的私立医院。反正医生和设备都是从美国原封不动过来的，老爷子活得通透，也到放心。

病房里，曾经在法庭上叱咤风云的卓大状身上插了许多管子，床头抬起三十度正在输液。他双目紧闭似乎身体并不舒服，眉头皱得很紧。许久才开口道，“小帆，是你来了吗？”

“是，师父您还好吗？”陆千帆上前握住了卓奕铭的手。“儿会陪在您身边，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

“还好……你还在……”卓奕铭眼角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带着老人数年的心伤。

透过门缝听见这话，程青川呜咽，手腕塞进了嘴里咬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是谁？”久不睁眼的人听觉总是特别灵敏。

“师父，青川在门口。”陆千帆心怀忐忑，又带着希望。在他心里，师父会生气会训斥，但一定不会不原谅程青川的。

“哦，来了就进来吧。”卓奕铭十分努力，沉重的眼皮抬了抬，眯起眼睛望向门口。

那么平静，那么安详，那么理所当然的一句普通的回答。没有激动没有愤怒也没有相见感伤的矫情，就好像几十年前到师父那间屋子，他们在门口高声报到，他老人家也只是淡淡地一句，来了就进来吧。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卓奕铭十分虚弱，说话声音沙哑，再不似从前那般中气十足。

程青川近乡情怯，磨蹭了许久，才终于负手站在卓奕铭床边。

师父竟然已经这么老了。

而且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