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扬州知府名叫陈瑞武,是齐国公之孙。其兄长陈瑞文袭了三品威震将军陈瑞武则从科第入仕如今也升到了四品知府。这一文一武兄弟两个名曰瑞文的做的是武官名曰瑞武的做的却是文官,倒也有趣。
齐国公一支虽然降等降得极狠到底是四王八公这样的勋贵人家谋到扬州知府这样的肥缺也在情理之中。且齐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偏向谁先不说至少作为勋贵之家没那么容易被封疆大吏指使裹挟,有相对硬气的背景治理地方。
要说黛玉是不相信什么四王八公同气连枝的话的,这些人家,当年军中杀出来确然有些交情,但是也至于将交情凌驾在宗族利益之上。太子尚且靠不住承恩公府,林家更不指望凭荣国府女婿的身份,就觉得陈瑞武定然会和林家利益一致。但只要陈家不偏向甄家,于林家而言,便是好消息了。至少陈瑞武的出身有不偏向甄应嘉的底气。
倒是新来的扬州同知叫林如海父女颇为意外。
新任的扬州同知名叫林枫是林如海的族叔,便是林玉竹的祖父,原本在湖州做通判。
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六品升五品是一个坎别看正六品到从五品只差半级,有些官运不畅的却是一辈子跨不过去。这回林枫一下子从正六品通判为正五品同知,品级只升了一级,但是档次却升了两档,实打实的越级升迁,又是在扬州这样的富饶之地,可见林枫这次升迁极是难得。
林如海知道闺女不俗,问:“玉儿方才因何说胜负已分?”
黛玉又重点看了这次的升迁委任,平静而笃定的道:“朝廷彻查盐税弊案的决心极大啊。”
林如海哦了一声,微笑着看黛玉。
黛玉知道这是父亲有心提点考校自己,便接着道:“江南乃是全国纳税大省,又是鱼米之乡,所产粮食供应京城和周边驻军。江南一地是否稳定,关系江山社稷。皇上有心重振江南官场风气,却也不能操之过急。
若是江南官员更替太快,地方政务来不及交接清楚,或是影响春耕,或是影响秋收,或是有其他人犹如这次哄抬盐价一般闹事,皆会影响地方稳定,进而影响全国。若是地方官员更换太慢,则给了那些国贼禄蠹大量的缓冲时间,叫他们懒政,不作为,甚至蓄意破坏,皆是不美。
正地方官场风气,好比修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而当地百姓便是桌上的瓜果瓷器,既要将桌子修好了,又不能伤了桌面上的诸多物件。四条腿一条一条的替换,方能护着桌上瓜果瓷器不至于摔一地若是将四条腿全都拆了,桌上一应物品便全摔了。江南这样的产出大省若是遇此重创,且不知要休养生息几年,才能缓过来。所以,江南的事,唯有循序渐进。
如此背景之下,扬州一地却连换两名地方官,且扬州同知和父亲是同族,可见圣上官场彻查两淮盐运的决心。枫叔祖连升两级做扬州同知,是朝廷的一种态度,若是还有人阻挠彻查私盐弊案,给父亲下绊子,则是和朝廷作对。”
林如海也笑道:“玉儿之言虽然不差,但是有些穷凶极恶之徒,依旧会铤而走险。”
黛玉睫毛向下压了一下,道:“关系生死存亡,定会有人垂死挣扎,但是自古以来,顽固挣扎者都影响不了大局。所谓大势所趋,无人能改。”
是啊,胜负已分,甄家再是势大,也不过是能拖多久的问题,但是此次不可能全身而退。林如海点了一下头,又问:“除此之外,玉儿还看出什么?”
黛玉仰头瞧着父亲的眼睛,语速不快,但很是信心满满的道:“私盐弊案一旦了结,圣上对父亲会有新的安排。至少不会留在扬州,更大的可能是不会留在江南。”
这一点,林如海在看到朝廷的新委任之后就心中有数。本朝会避免官员在原籍做官,同时更会避免同族在同一地做官,为的是规避地方官员沆瀣一气,为害一方。这次林枫能做扬州同知,乃是情况特殊,为的摆明一种态度:朝廷为了整顿江南官场,不惜破坏一些准则。
但是私盐弊案一旦了结,朝廷必然不愿意保留此等境况,林如海和林枫,二人自然只能留一个在扬州。
巡盐御史本就是一年一任,林如海能连任,一个是因为他是查办私盐案的关键人物二也是今年是江南官场倾轧的关键年份。但是这两桩大事了了之后,林如海几乎不可能继续留在江南。
不留在江南,多半是会回京了。父女两个虽然都心下明白,但是毕竟离下旨还早,便没说破。
朝廷决心如此之大,此消彼长间,林如海的工作虽然依旧繁重,但总体来说,难度和阻碍是持续降低的。
黛玉除了管理好中馈,替父亲免除后顾之忧外,也做不了什么。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这日林如海落衙回来,带回来个极貌美的女孩子。
黛玉刚一见那女孩子就是一愣,险些失态。
女孩子约莫十一二岁年纪,样貌出众,尤其眉间一点胭脂痣,越发显得品格风流。这不是前世的香菱是谁?看过原著之后,黛玉自然知道了香菱本名叫英莲,原是苏州阊门人氏,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遭际令人唏嘘。
说来,前世自己和英莲还算谈得来,且在大观园的后几年,英莲找自己学作诗,自己于英莲有半师之分,英莲于自己,更有陪伴之情。只是按原著,英莲原还要过好几年,才在金陵被发卖,且一女二卖,引出薛蟠打死冯渊的事来,怎么英莲会在这里?
不过略一想,黛玉便明白了:前世太子在铁网山坏事,朝廷没顾得上整顿江南官场,那拐子得以在继续金陵躲着做孽。而今世,去岁已经新换了金陵知府,想来新来的金陵知府是个雷厉风行的,对当地治理颇有成效,那拐子便逃出金陵另找出路了。
黛玉神色变化虽只有一瞬,但也落在了林如海眼里。林如海从闺女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有惊喜、有悲悯,还有些形容不上来。虽然林如海不知道为何黛玉一见这女孩子就如此神色,但却因为闺女的态度,而对英莲也生出一丝同情来。
向林如海一福身,道了一声父亲回来了。黛玉便问:“父亲,这位姑娘是?”
林如海道:“知府衙门抓了个拐子,这女孩子说是那拐子的女儿,实则是被拐的。现在拐子关在衙门牢里候审,这女孩子原是也要关押的。但是枫叔见如此品貌的小姑娘,就是和那些女犯人关在一起,恐也受人欺压磋磨,便说带回家住几日,就是跟玉竹做个伴也好。我落衙回来碰见枫叔,说起此事,便想着枫叔一大家子也住官邸,且同知的官邸还没咱们家大呢,就将这姑娘带回来了,先在咱们家住几日。”
别说黛玉和英莲是前世旧识,就是贾敏见了英莲,也道:“如此品貌的孩子,身世却这样坎坷,也怪可怜的。我瞧着这孩子还好,若是能寻着她的家乡父母,便送其回家,若是寻不着,留下来与黛玉做个伴也不是不好。就是不知道她可愿意?”
英莲在拐子手里受够了毒打,见了带自己回来这位大人,便以为以后落得个小妾命了,但即便如此,只要衣食无忧,不受毒打,英莲便觉满足。谁知听这位夫人说的,竟是让自己给那位极美貌的小姐作伴?
英莲哪有不愿意的,当场便跪下道:“谢过夫人收留。”
贾敏忙打发素青将英莲扶起来了,道:“如今案子还没审结,你的事咱们家尚做不得主,不过结案之后,你若是愿意留下,倒是容易的,现在还用不着行大礼。”又问英莲家乡籍贯。
英莲三岁走失,记得的东西不算多,但也并非全然不记得。后世被一女双卖,牵扯到人命官司里,投到荣国府之后,又被许多人围观发问,英莲就推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今世瞧着贾敏面善,又说替自己寻家乡亲人,英莲便说了:“我父母叫我英莲,是小时候下人带着看花灯走失的,家附近有个葫芦庙。其他的却不记得了。”
贾敏点了点头,还侧头看林如海:“葫芦庙这地名儿我仿佛听说过。”
林如海也点头道:“有些耳熟,派人打听一二也就知道了。”
英莲见老爷夫人愿意替自己寻访家乡,又是万般道谢,贾敏道了无妨,又转身对黛玉道:“玉儿,你先着人将她安顿到客房,先看哪个丫头和她身量合适,拿身衣裳穿着,改明儿再做两身。”
黛玉应是,带着英莲退出上房,才道:“英莲姑娘,我叫黛玉,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至于你家乡亲人,但凡有点消息,定是能打听到的。”
英莲点头,她心中感激,却也没什么能报答的,又是好一番道谢。
葫芦庙虽然地方狭窄,也不是什么名刹古寺,但因一场火烧了大半条街,当年的事却传得极远,扬州和苏州相隔不过一两日的路程,扬州城内听过的人也不少,并不难打听。打听到了葫芦庙,英莲的家乡籍贯倒也容易得了。
审那拐子那日,英莲还去了一趟公堂做人证。原来,那拐子果如黛玉所料,是金陵新来的知府手段铁血,打击各类违法之事极是积极,那拐子眼见金陵待不下去,才想着转到扬州。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又以养瘦马闻名,那拐子原是想着将英莲出手卖给哪个盐商,挣一笔银子便暂且洗手上岸,寻地躲躲,过了这段风声再说。谁知扬州这边整顿治安也极严苛,拐子刚在客栈落脚,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次日就被官差抓了。
拐子被抓,自然是有人报案,报官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客栈的小二。古人没有后世的天眼系统,就是要整顿地方治安,法子也简单粗暴得多,扬州知府直接给各大客栈发了通知,遇到违法犯罪的事,若是之情不报,算作包庇,若是举报属实,则有奖赏。
那拐子和英莲虽称父女,但是形貌上就不像,加之二人外地来的,英莲又格外怕那拐子,那掌柜就留了意。打着小心无大错的主意打发小二报了官,谁知就抓着了真拐子呢?
审结案子,英莲恢复了自由身。林家索性好人做到底,派人去苏州阊门打听英莲的家人。甄士隐已然跟着跛足道人出了家,不知所踪,倒是英莲之母封氏原尚在人世,但没见着人,说是出门寻女了。
英莲知道之后,又是一场大哭。
黛玉派去阊门的人也是个仔细人,不但打听好了英莲的家乡来历,还将封氏的处境一并打听清楚了,当着英莲的面没说。单回贾敏和黛玉的时候才说了:“当年那甄费夫妻在阊门也被推为本地望族,也颇有家业。后来家中失火,抢出细软,又有田庄,并非不能好好过活。只是没两年,家业都被封氏父兄哄去了。
封氏之父封肃活着时候还略好些,至少封氏主仆做针线补贴家用,还有一口饭吃。自去岁封肃死了,这才没过多久,连封氏身边另一个丫头也发卖了。我便想着封氏之兄只怕是个更加心狠的。我想着,甄姑娘小,若是陡然告诉她有舅舅在世,她若愿意投靠亲人,咱们不好拦着。但像封氏兄长那样的为人,甄姑娘投去了,难保不被他仗着英莲姑娘在手,反倒拿捏封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