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常常是回忆的一部分。
有时回忆也成了和梦一样扭曲的、并不完全真实的存在。
梦就是过去,裴沐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她知道,此刻自己正在梦中注视着过去的记忆。
她在一所漆黑的、高大的屋子外,背后是飘雨的、黑色的森林。
在这个崇尚幽暗与猩红的家族里处处都是阴沉的连林木都更加诡异。
但现在这里却头一次变得明亮。
拜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焰所赐,屋内、院子里哪里都一片明亮也一片灼热。
她自己站在火海中间,握着一把不断滴血的刀。
刀身已经深深没入了眼前人的胸膛。
然而这个人却在笑。
还是她自幼见惯的那种带着恶意的、扭曲的、时刻准备欣赏他人悲惨下场的笑。
“阿遥”这个人说“你不仅要喜欢一个丑八怪,竟然还要为了他叛出家族亲手杀死你的双生姐姐吗?”
是的这个人是她的姐姐。双生的姐姐。
裴沐凝视着这张脸。这张与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性的面庞,属于她的双生姐姐。
“阿姐”
她抽出刀带出淋漓鲜血。
血洒在阿姐精致的凤鸟纹裙摆上,洒在永远冰冷的黑水石上也扬起几滴在周围横斜的尸体脸上。
追杀她的家族门客都死了。现在,她的姐姐也要死了。
她快自由了。
“阿姐,你们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能走出那座山就会放我走你要杀我,我只能杀你”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明明杀人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却仍会颤着声音为自己辩解她就是这种虚伪又软弱的人。
阿姐想必也这样想,所以她大笑起来。
“阿遥,你真蠢!从小到大,你都这样蠢!我们这种家族怎么可能遵守诺言?”
“生在申屠家,要么和我们一同成为暗夜的豺狼,要么就只有去死!”
裴沐一步步退后。
她紧握住刀,声音还是在抖:“我不会死我会活下去。连同他的份一起,我要活下去我不会和你们一样谁要阻止我,我就杀谁!”
阿姐捂着心口上的伤,仍然带着那般冷冷的、疯狂的笑。
她自己明明快死了,却还是能如此嚣张又恣肆,恶毒得理直气壮。果然是阿姐。
“阿遥,你真是个天真的蠢孩子。一直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作为肮脏的术士,又能成为什么?你喜欢的丑八怪已经不在了”“阿遥,活着是很痛苦的你真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么?”
她不听。
她转过身,开始朝外奔跑,朝着远离这片黑暗和火海的地方奔跑,哪怕前方等待她的依旧是漆黑的森林
哪怕目之所及仍是黑暗,也总比留在这里好。
“阿遥。”
姐姐的声音仍旧在身后回荡。
她终究忍不住,停下来,回过头。
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双生姐姐,正抬头望着她。
那张满是血也满是嘲笑的脸突然之间,突兀地,露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很接近温柔的笑。
姐姐轻声说:“阿遥,既然你逃过了追杀,那今后你就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
“找到自己的为人之道不要再成为谁的傀儡或影子”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阿姐说出这样温柔的话。
有生以来第一次。
那种姐姐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只是她自己的妄想。
阿遥么。
裴沐蹲下来,扔了刀,双手捂住脸。
“我不是阿遥再也不是了。”她喃喃说道,“我是裴沐,不是术士,不用刀,而是一个普通的剑客。”
白日的阳光带着一分湿润的温度,落在她眼睛上。
耳边则是离得很近的读书声。
“先知日之寒温,月之虚盛,以候气之浮沉,而调之于身”
裴沐睁开眼。
朦胧的视线里,是一个靠在车窗边的小姑娘,正拿着医书诵读。
光有些刺目,她不由再次眯起了眼。
“阿沐!”
小姑娘忽然放下医书,兴高采烈地扑过来:“阿沐,你睡醒了么?你可真是个懒虫,太阳都这么高啦!”
裴沐坐起身,顺手抽出插在一旁的刀鞘。无形的力量波动散去,将贴身的防御法阵收回。
罗沐灵并未发现这点灵力波动。她只是顺顺利利地扑到了裴沐身边。
裴沐接住了她。
“做了个梦,梦见了过去的一些事有些醒不过来。”她笑着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又她环顾四周。
这里还是原来的车厢,马车也正在颠簸前行。
有阳光和人声,没有黑暗、血和火。
“阿灵,你怎么在这里?”
裴沐揉了揉太阳穴。当她的手再次放下时,一个轻盈又有些漫不经心的笑容已经出现在她脸上她重新又成了那个世人眼中神采飞扬的少年剑客。
“我想跟阿沐待在一起!”
她用力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又问:“姜公子呢?”
“哼,阿沐一醒来就问他。我在呢,有我不够吗?”小姑娘不乐意了。
裴沐打个哈哈:“他是我雇主,我自然要多关心他一些。”
罗沐灵鼓起脸,扭来扭去地闹了半天,最后才不甘不愿地说:“姜仙长不知道去哪里了。阿沐不若多关心我一些。”
她眼珠一转,攥住裴沐的袖子,圆眼睛水汪汪的,像小狗一样:“阿沐,你只是受姜仙长雇佣,是么?你剑法这样高明,人这样好看,性子这样好,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是我愿意养你!你来受我雇佣,今后一直陪着我吧?”
她一个劲地撒娇,将裴沐弄得哭笑不得,却也觉得身上渐渐回暖,终于冒出点夏日该有的热气。
受阿灵雇佣
被小姑娘热切地望着,她一时还真有点心动,乃至犹豫了一刻。
但终究,裴沐还是摇头,温声道:“我辈剑客重信重义,既然已经答应姜仙长为他做事,那在事情结束之前,我都不会离开他。”
“这样”
罗沐灵很失望。她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忽然贴到裴沐耳边:“阿沐,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更应该笼络姜仙长,因为他医术真的很厉害,术法也很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阿沐就亲切,一见姜仙长就害怕。”
“见阿沐同姜仙长在一块儿,我总有种古怪的不安总觉得,阿沐同姜仙长在一起,要出什么事。”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真诚的担忧:“姜仙长太危险了,阿沐不要管什么信义了,丢下他跟我走吧!”
裴沐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摸一只小兔子。
“阿灵,”她缓缓道,“其实就在刚才,姜仙长已经回来了。”
罗沐灵:!!
小姑娘从一只软软的兔子,变成了一只僵直的兔子。
她一点点地、僵硬地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一缕泛着血光的黑风停在车厢口,带起一点车帘。
盘旋一圈后,黑风散去,掀起车帘的成了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阴冷俊美的青年侧坐在车辕上,用一种死气沉沉的目光盯着她们二人。
“姜姜姜仙长”罗沐灵结巴了。
姜月章冷冰冰地盯她一眼,再冷冰冰地盯向裴沐,淡淡道:“小骗子果真擅长欺骗世人。”
裴沐无辜中箭,不由辩白:“我做什么啦?我骗谁啦?”
青年唇角的弧度是明明白白的嘲讽。他并不多说,只道:“小骗子,出来。”
裴沐很想说,要是他坚持叫她小骗子,她也要开始叫他活死人了。
但突然,她神情一凛。
“察觉了?”姜月章冷淡道。
裴沐皱眉,打量着他:“你引来的?”
“无稽之言。”姜月章转去看一脸懵懂的罗沐灵,“不如问这个小丫头,他们车队里究竟运送了什么,才引来七名术士伏击。”
“七名术士!”
不仅车厢内的罗沐灵变了脸色,一直紧紧跟随在车外的管事也大惊失色。他也顾不得什么小心和礼仪了,策马靠近车窗,急道:“姜仙长,前面真有术士伏击?”
青年看了他一眼。
管事一颤,额头出汗,慌忙道:“这这怎么办!我们的人只能应付寻常贼人这,怎么这一路这样不太平!”
术士哪里是寻常能见到的?他们出入宫闱,是无数腥风血雨背后那一抹刀光和剑影,应该远离民间,穿梭于天下各国的大人物之间。
罗家虽然是辛秋君的门客,是春平城的豪商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介豪商罢了。
管事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姜月章,很快又去看裴沐。
他欲言又止。
裴沐则望着车窗外:“起雾了。”
原本车队已经能望见茶陵山脉的出山口,隐隐可见落月湖的银色反光。可此时,灰白色的雾气层层涌动,很快就淹没了去路。
一匹匹灵马都不安地停下。车队的人们往后看,发现来时的路也尽数被淹没了。
“裴小公子”管事硬着头皮,试着开口。
一只苍白的手掌横在车窗前,阻挡了管事的视线。
管事头皮发麻,僵着脖子,才看见那位幽魂似的姜仙长已经飘飞在他身边,垂眸看来的眼珠里浮动着一层慑人的红光。
“小骗子,你先不要开口。我要和管事谈一谈。”
姜月章的声音也幽暗缥缈,令人想起深夜山林中飘荡的鬼火。
“你们车队里的那样东西引来这无数蚂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问话缥缈轻盈,却有十足的幽凉气儿,叫管事不禁打个寒颤。他如被蛊惑,张着嘴,情不自禁想说出实话,可事关重大,他的意志力又死死抓住他,让他挣扎着闭上嘴。
青年也不恼,只淡淡看向远处迷雾:“如此,你们便自行解决敌人罢。虽说是些蚂蚁,可计较起来,也能叫人知道疼。”
他口中的“蚂蚁”,是旁人眼中深不可测的术士,管事哪里敢轻视?
裴沐看看两人,抬手护住罗沐灵,却是不言不语,眉宇间有一丝漠然。
姜月章说得不错,他是雇主。况且这车队运送之物,她也有些猜想。
如果真是“那样东西”,也不怪姜月章想要。
短暂的僵持中,还是罗沐灵抬头望望他们每个人,咬咬牙,开口道:“姜仙长,我愿将上古灵物建木枝奉上,还请您救我等一行人!”
管事大惊:“女公子不可!那是要献给”
罗沐灵一摆手,雪团子似的可爱小脸显出冷静的神情。此刻,她看上去不再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而是一位合格的家主候选人。
“即便将建木枝献给辛秋君,也不一定能挽回辛秋君对罗家的信任。相反,如果将建木枝献给姜仙长,却必定能换得我们此行平安。”
罗沐灵毫不拖泥带水,直言道:“姜仙长,建木枝就在车厢夹层之中,放于特殊木匣内。木匣所用的玲珑万象锁要以特殊的钥匙方能打开。钥匙便在此处,请姜仙长收下。”
她从颈上摘下一枚玉饰,上面雕刻复杂图案,想来便是玲珑万象锁机关所在。
小姑娘的沉着冷静,令在场几人都略吃了一惊,不禁刮目相看。
姜月章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血煞风起,将钥匙一卷而没。
“很好。”他淡淡道,“年纪虽却比小骗子更识时务。”
裴沐闻言,没好气道:“姜公子莫非以时刻折辱雇工为乐?”
青年的身影已然消失雾中,只余缥缈清寒之声,在诸人耳边袅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