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琢原本是不该出现在太极殿的。这是天子与群臣的宴饮。 可她就是来了,而且来的理所当然,来的夺人心魄。 列座公卿百僚皆注目于她,而她目不斜视而行,如一柄直刺而出的利剑,到常焜座下时,这才露出一丝妩媚倾城的笑,向常焜敬酒。 常焜没料到她会有此一举,接过酒樽时还有些神情恍惚,再一眨眼时,魏琢已在他身侧款款落座,沉水或是苏合的幽香将他笼罩,让他感觉自己有如身在梦中。 魏琢亲昵的贴在他耳边,“陛下真是的,喝酒享乐时便忘了妾。” 她这样语带娇嗔,常焜怎么还会责怪她擅闯之罪,就连早些时候同她置气的事也早忘了干净,忙不迭搂住她的腰肢。 魏琢并不反抗,而是扭过头扫视了一眼太极殿上的诸人,目光冷厉,让不少人都低下了头。 她慢条斯理的斟了一杯酒,递到常焜唇边,“罚陛下,妾在宫内思念兄长,陛下却不让妾见阿兄,这算什么道理。” 常焜在美人身边脾气相当好,笑着的接过酒认罚。 今日之后,洛阳所有人都会知道,天子身边有个不好惹的宠妃,姓魏,是魏栩的妹妹。 她闯入这太极殿,就是想让所有对她阿兄心怀不轨的、以为魏栩稚嫩可欺的人知道,魏栩在洛阳并非孤身一人。想要动魏栩,就得当心宫里的魏琢。 “我倒忘了这个魏婕妤还是那傻子的妹妹呢。”林仁咋舌,“这么说傻子再傻一些也无所谓,他妹妹在陛下身边吹吹枕头风,那些想对他不利的人就全得灰飞烟灭了。” 他没听见身边人的回答,于是推了推褚淮,“我说的不对么?” 褚淮没理他,闷头给自己倒酒、喝酒、再倒酒。 林仁再推了他几把,他直接倒伏在案上。 “醉了?”林仁吓了一跳。 褚淮闭着眼,装作没听见。 醉了么?并没有。他清楚自己此刻很清醒。但他不想睁开眼,不想往那个方向望。每见到她一次,他心里的难受就多一分。 林仁开心的将褚淮那边的酒馔都拖到了自己这。 褚淮放空思维,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殿内讴女唱的曲子已从燕歌行换成了江左时兴的采桑度。盘内的羊腿、鹅掌都被林仁解决掉了。他趴得久了,脖颈酸痛,打算换个姿势。 抬头时无意识的往常焜那瞥了一眼,魏琢已经不见了。 他用力眨眨眼,魏琢真的是不见了。 他怀疑方才自己是做了个梦,又或者自己现在是身在梦中。 林仁见他醒了,赶紧用帕子擦了下手,又拽着他喋喋不休。 褚淮一言不发的挣开他,径自往殿外去。 “你做什么?一会有俳优戏,你不看了。” 褚淮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如同神游般出了太极殿,走下殿阶后,他看到了一抹纤细的背影。 “魏婕妤。”他唤道。 那个女人停住,缓缓扭头,真的是魏琢。 她去太极殿,只是想震慑那些想要对魏栩不善的人,并不是想真的就腻在常焜身边。当常焜的手指摩挲过她的腰,慢慢往上攀时,她终于容忍不住了,借故告辞。 “你来找我做什么?”魏琢看着追出来的褚淮。 褚淮打量了她片刻,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盛装的模样,但他看到的不是她在珠翠辉映下的如玉容颜,而是她目中森然的寒光。这个女人在闯进太极殿时就带着一股杀气腾腾,狠戾纠缠在她眉宇间,挥之不去。 她将自己当做了一柄刀,要去保护某个人。 “你要珍重自己。”褚淮清楚她的意思,想了很久,只吐出这句话。 “我知道。”魏琢笑了下,之前那种肃杀渐渐的消融。 “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褚淮轻声开口,他刻意与魏琢保持着几尺距离,但压低了的嗓音还是足够魏琢听清:“西域是摊浑水烂泥,底下藏着不知多少东西。但令兄大概已经无法抽身了。” 魏琢虽然不甚清楚西域的局势究竟是什么样,却也知道边境上许多事都复杂得很,像阿兄那样只知拼杀的人,只怕要吃亏。 “南皮侯有意在西陲争夺权势,令兄在羽翼未丰前,不妨暂时谋求南皮侯的庇护。当然,我不是劝令兄倒向林家成为林党,相反,在明面上一定要显露出纯臣的姿态,万事以陛下为尊。暗地里,我会为令兄与南皮侯牵线。” 褚淮的思虑一向是周全的,魏琢并不担心他的谋划,只是有些怕阿兄那样的直肠子,无法确切领会褚淮的意思。 褚淮好像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道:“令兄这回必定会封将军,那么也该招些幕僚入府。我届时会举荐给令兄一些可靠的人才,除行军大战之外的琐事,可以交给他们,应付西陲那些官吏的事,也可以交给他们——他们便是南皮侯对令兄的第一笔馈赠,能助令兄在西陲站稳跟脚。” 魏琢早就听闻林家掌握了九州大半文臣的命脉,南皮侯手下自然不缺人才,这些人才可为她阿兄所用,再好不过。 何况她也相信褚淮不会害她。 “谢啦。”她弯眼一笑,转身离去。 “保重。”褚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叹息和说不上来的情绪。她心中无端的一悸,就好像是被一阵清凉的夜风骤然拂过一样。 如褚淮所说,魏栩果真封了龙骧将军,有人说这官职低了,也有人说太高。但常焜像是有意要栽培这个年轻人,给予魏家丰厚的赏赐,且数度将魏栩召入宫内问话。 因为魏栩的缘故,魏琢再一次逃过一劫。 她在太极殿的出现让常焜以为她已回心转意,然而谁知她第二天,就再度从她被封婕妤后常焜赐居的寝殿搬了出,回到了长信宫继续当起了女史。常焜召见她,她借故不去,常焜纡尊降贵去找她,她直接躲了起来。 她不知道常焜被气成了什么样,但常焜总不能现在就治她的罪。他还想要重用魏栩呢,她的阿兄可是难得的将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只不过她对常焜的排斥这样明显,林浣不可能看不出来,她将魏琢唤来了自己跟前,真心实意的问她:“魏婕妤,你究竟所求的是什么?” “一生安宁而已。” 林浣像是嗤笑了一声:“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不过你似乎忘了你是——婕妤。”她咬重最后两个字的音,提醒着魏琢她妃嫔的身份。 她罕见的流露出了几分气急败坏,旋即又死死压抑住。 林浣不喜欢脱离她掌控的事物,一个梁舜英背着她私会常焜成为了才人也就罢了,魏琢也背离了她的计划,让她委实懊恼。 林浣的愤怒,足以让许多人都汗出如浆。但魏琢不慌不忙,“日子还很长呢。太后会知道,妾的真正价值绝不是做妃子。” 这一回林浣没再反驳什么。她记得之前她嘲弄魏家小门小户,不堪大用,结果不久后魏栩便在西域立下大功,她看了西域递上来的战表,也见到了魏栩,明白自己之前是太过武断了。若给他一定的时间和机缘,也许此人能有一番造化。 兄长是难得的英才,难道妹妹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她迟疑了。 魏琢懒得理她,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之后的日子,有林浣庇护,果然遂心顺意了许多。清闲的日子过久了,她自己心中都有了些许惭愧。然而除了帮蒲知言应付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妃子,为池贵嫔清除几个试图对她孩子下手的歹人外,她又想不出她还能做什么。 无怪女人总爱争风吃醋、总爱相思闺怨、总恨不得与夫婿时时腻在一起,因为实在是太闲了。 魏琢有心将目光望向更远的地方,看看而今的天下大势,趁早思考该如何改变这个王朝的命运。 可惜她做不到。 她连三公九卿具体的人员、地方州郡的势力分布、眼下赋税几何人丁多少之类的问题都弄不明白。没有人会为她一个女人详细解答这些。 她能做的,最多是借着为林浣整理文书时,偶尔偷偷的看几眼臣子送上来的奏疏,用她窥见的只言片语,勉强拼凑出她想象中的“朝堂”。 更多时候,她只能收敛好了心性在蒲知言那学起了诗书。虽然她并不觉得这些儒生奉若圭臬的东西对她有什么用。 好在蒲知言的确是个有才学的女子,她能《毛诗》、《春秋三传》、《论语》、《孝经》倒背如流,偶尔还能写下自己的注解。尽管魏琢悟性不算好、根基也不算好,但听着她反复解说,也渐渐开了窍。 就这样一晃到了景嘉元年的秋天,魏栩再度前往西域,镇守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