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其实有些冷清。江世安一直没有纳妾。我知道他是因为顾虑江夫人母家的势力。其实不用怕的。那个飞扬跋扈的女人,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看着窗上映着的剪影,忽然有点想叹气。不只是谁给她报了江凛的死讯,她大约受不了,已经上吊自尽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朝着那个方向鞠了一躬。江世安什么表示也没有。或许是因为太过震惊,或许已然绝望,或许是无关痛痒。
我又押着江世安到了前厅。一路上我们没遇到什么人,前厅里也空无一人。我晓得翻天覆地的变化,往往也是在寂静里生的。
我们静静等待着,江世安有两次想要跑,但他的功夫很差,以至不甚灵活,大约是老了吧。但他每动一下,我就在他脖子上轻轻划一下,不会很深,不会致命,只是刚刚让伤口渗点血出来。我忽然兴致大发。
江世安却冷声说道:“事到如今,要杀要剐随便你,只是痛快些,别搞什么......”
我打断他的话:“我还不舍得你死呢。我要让你把我们受的每一分苦都要尝一尝,这样才公平,不是吗?放心,我会把你留到最后的。”
江世安冷哼了一声。
跟着来的护卫的统领华夕此时跑进来,对我道:“大人,按您的吩咐,我们核对了身份,当年就在江家的那些家眷家丁已经全部处理掉了,其他人也都放倒在柴房里了。只是......”他有些迟疑:“许家那个家丁的统领负隅顽抗,叫兄弟们不小心给杀了......”
我知道,他很怕违背了命令。都是一手带出来的人,我心里轻轻笑着。我只对他点点头:“无妨。看紧那些人,别让他们看到你们的身份样貌,今日之事,我一个人来担。”
他有些迟疑,后又看看我,终于不再说什么,就施了一礼转身走了。
江世安此时想夺过我另一只手里抵着他后背的长剑,不知是想自戕,抑或是想最后挣扎。
我提起那剑在他背上划了一刀,他霎时扑到了地上。我蹲下身,轻轻在他耳边说道:“留你到最后,是有一份大礼想送给你。你可别着急啊。这一刀一刀,你尽好好尝一尝。你欠我们这么多,我定要你菹醢而死。”
我不知道我到底划了江世安多少刀,我只知道我几近疯狂,一下一下的泄着愤。等到他最后终于咽下气,我的心里突然一空。
跟着的那些人已经被我打发悄悄回去了。我一个人走出许家的大门,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腥甜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此时已是破晓时分,初升的太阳悬在天际。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在挽兰湖边坐着发呆。华年将我被血污的衣服都拿走了,又替我擦了擦脸。华夕替我把长剑擦拭一番,递还给我。我仿佛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摆布。他们是当年就和我一起到将乐宫的,值得信任。若我是将军,或许他们就是“亲兵”吧。可惜我不是。
看这日头,九公主应当要醒了。我想我应当走了。
我忽地见到殿下。他稳步朝我走过来,仿佛不知道昨夜发生过什么。我知道他清楚那一切,他是聪明人。我突然想到,若是没有他的默许,我又怎么带那些人出去的呢。想到这里,我一瞬间就变得警觉起来。
殿下走至近前,温声唤我:“昭和。”
我起身见了礼。
他也不绕弯子,直接就对我道:“昨夜的事,陛下应当已经知道了。”
我点点头。意料之内。这是在京都,江家一夜之间惨死了那么多人,必然要引起大的轰动。
我很平静的说:“我知道。我马上就去刑部。”轻描淡写、言简意赅,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我想了片刻,朝殿下跪下:“这事,能瞒住九公主的话,就请殿下尽量瞒一瞒。九公主心性单纯,还希望殿下不要辜负......”
不等我说完,殿下伸手扶起我:“你不必去刑部。你就呆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不待我说话,殿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金子的光辉此刻熠熠生姿,是金券,许家的免死金券。许家世代有功,所以陛下便赏了这免死金券给许家以示荣宠。
我抬头看看殿下。
他朝我点点头:“你拿着。江家那么大的事,我和九公主不一定能够保你,但它一定可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免死金券是许家至高的殊荣,也是最后一张王牌。而殿下把它给了我。
我把金券还给殿下:“总要有人负责的。”
殿下并未接过,只笑着摇摇头。
我一下跪在地上:“昭和往后誓死追随殿下。”
殿下亲自扶起我:“你别总是动不动就跪的。我许子若身边的人,都是硬骨头。”他眼神坚毅,那是和我所有见过的人都不曾有的神色,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一丝桀骜,闪闪发光。
我不知道为何开口:“殿下给了昭和新生。殿下给昭和赐个名字吧。”
殿下温声笑笑:“昭和这个名字不好吗?”
那不是名字。
殿下又继续道:“我知道。但这一声昭和,不是唤奴唤仆。阿和,这就是你的名字。你不必再在乎别人怎么想,你已经同从前不一样了。你同八年前不一样了,你同昨夜以前都不一样了。往后,旁人看你,不敢再带着轻视。旁人从前唤你大人,七分为轻蔑戏谑三分为了陛下给的虚名,而往后他们再唤你大人,七分臣服顺从三分谄媚巴结。如今你让他们都敬你畏你。你当的起这一句。”然后他又轻轻的说:“赵可是国姓......若你想......你亦可以以皇亲身份自视。你心里觉得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这,他怎会知道,他说的这话......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九公主牵起我的手:“昭和,你心里怎么想自己,你就是什么。你若心里还觉得自己是家奴,那你就是卑贱的。你若心里知道自己的才貌品性,便当得起一句大人。”那是我初入宫时。我无法忍受旁人的眼光。虽说已经得了抚苑将的名头,但将乐宫里那些杂使的小丫头总喜欢背地里叫我小家奴。九公主是知道的,但她心性纯良,也不愿意多责罚那些小丫头,只是来劝我。但后来梓衣告诉我,我只是不晓得九公主曾背着我斥骂了那些丫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九公主那样动怒。再后来,没有人敢再背后那样切切私语,但我知道,腹诽从未停过。他们不再那样叫我,并不是他们不那样认为了,只是因为九公主,并不为我自己。今日殿下告诉我,为我自己,旁人不再敢那样想了。
我正思绪万千,忽然见九公主向这边奔来。九公主显然是刚刚起床,只匆匆披了件外衫,头发还是散乱着,显然是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梓衣在后面追着她,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但九公主这般形容不整,我见了是十分僭越之事。于是我赶紧低下头,等到看到那脚步近了,轻轻唤了一声:“九公主。”
九公主却抓住了我的肩膀,捏的很紧很紧。
我不得不抬起头,正看到清泪从九公主眼中不断滑落。我看了一眼殿下,他负手站在那里,看着挽兰湖的水色潋滟,有点事不关己的样子。
九公主只是一遍一遍的问:“昭和......为什么?昭和......为什么?”她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她仿佛再看一个陌生的人。
我知道,她总让我放下。她总以为过去可以被遗忘被原谅。她总以为,一切都是万般美好。
可我放不下。
伪装再久也骗不过自己。我真的无法放下。
这八年来,为了相护相救之恩,我努力想做最好的抚苑将,宽和大度,努力把自己塑造成她认可的样子。而殿下,是帮我找回自己的人。
我无法回答九公主,只好抿着嘴不说话。
梓衣追上来替九公主拢了拢头发,又拿披风将九公主整个罩住,这般好歹算是齐整些,这样我才能直视她。
我们就这样相持了很久。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没有谁先让步。
忽的此时景克庄跑了来,一见我们立即堆了笑:“听辛芷说宫主在这,寻来没想到许少君和昭和大人也在。倒省的奴才再去到处寻了。”
景克庄是御前总管,他来绝不是为寻常之事。我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才能保证让昨夜跟去那些人完全洗脱嫌疑。
景克庄却从身后小太监手里的托盘上拿起一道明黄的圣旨,展开念了起来。
我们只好一并跪下。九公主还在哭,梓衣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想来她并不知晓昨夜的事。其实我心里也很慌。那么多人命,定是死罪。而且陛下如今喜怒无常,即便我拿出那金券也未必能保住性命。我又看看殿下,他是很自信的样子,仿佛早已洞晓一切。
我听到景克庄尖细的嗓音:正二品僚臣江世安及其独子户部侍郎江凛意图谋反,欺君罔上。幸得少君许如上奏,社稷方才免遭劫难。朕察许如所陈证据确凿,故于昨夜特派抚苑将昭和率金吾卫前往捉拿。江家负隅顽抗者皆已诛杀,余者收监。朕念少君监察有功,特许其与宫主一道上朝议政。加封抚苑将昭和为正五品郎官。江氏蓄意谋反罪孽深重,余党已在刑部服法。然兹事体大,不可轻饶。江家余党十四岁以上全部于今日午时问斩,十四岁以下流放南诏。特此昭示天下。
原来他早知道的。他早知我会去,他早算好了,他早知道我不会死。
九公主听了旨意,谢了恩便转身离去。她不再看我,只留给我一个风中的背影。
但我忽然想到,江家我留的那些人都是些粗使之人罢了。我忽然有点怅然。即便江世安真的想谋反,又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但他们是卖入江家的奴,江家的罪,就由他们来扛。
他们都是成了年的,午时以后,便都要人头落了地。
江家一个人都不剩了。
我如今拿了郎官一职,虽是个顶顶闲的差事,但到底有了品级。如今我真的当得起一句大人,同殿下说的那样。
听闻春和宴那晚,九公主从暖阁搬了出来,又回到了殿中。早上梓衣兴冲冲跑来告诉我这个,脸上还一片通红。不晓得她是不是又偷看了。我心里是高兴的。这深宫之中,漫漫长夜,不再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