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披了衣服便想过去,遇儿拉住我:“今儿……”
我闻她身上也有一些烟熏火燎的气味,不免有些不悦:“怎么?”
“今儿……是大小姐……”
我一瞬愣在了原地。是啊,今日是阿姐的忌日……我竟忘了……
我转头向后面的方向望去。是啊,今日是阿姐的忌日……殿下不会忘的……
今日,阿爹阿娘启程去了永安,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殿下亦囿于困局之中……今日,这般天翻地覆……今日,却也是阿姐的忌日啊……
我瞧了遇儿一眼,她却跪下来:“娘娘莫怪,奴婢方才去给大小姐烧了些纸,自知是坏了宫中规矩的,奴婢这便去领罚。”
我摇摇头。遇儿到如今还会唤阿姐作大小姐,就像往日阿姐还在家中,可却从不会那样亲切的喊我。仿佛我早不是虞家的二小姐了。我心里知道,遇儿对阿姐最是忠心。本来,她或许会替她守着那原先的屋子一辈子的吧……如今我却带着她到这东宫里来……我不知道她心里会否怨我……只是,有些人的心意,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多少努力,都是难以改变的罢……
我心里其实也很想阿姐。阿姐从来不争不抢,待我又那样好。阿姐温柔知礼,任谁都会喜欢的吧……
我也往后面走去,对着遇儿说道:“走吧,领我去你方才烧纸的地方,我也想同阿姐说说话……”
走到园中,我忽然却顿住了脚步。我瞧见了殿下的背影,夜色之中,那样渺远。殿下十分不拘礼的坐在了地上,身边堆着一摞摞的纸张,火光之中,不知面上神情几何。
我转过身,便要回去。是啊,应当让殿下同着阿姐多相处一会。
殿下却忽然叫住我:“太子妃一起来坐坐吧……”
我似是忘却了,殿下身为太子,文武皆长,入主东宫之后,陛下曾找了不少能人训练殿下,想来,殿下的洞察力异于常人。
我慢慢走过去,我瞧见,火光映着殿下的脸,晦暗不明。
地上散落着不少的纸张,我俯身下去,正待要捡,殿下却将手里那纸一下撂在火里。我轻轻惊呼起来,殿下却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火光掩映之间,我恍惚辨认出,那是一些信笺。
阿姐和殿下这么些年一直悄悄地保持着书信的联系。未想到阿姐那样纤弱不争的人,为了殿下,却可以勇敢起来。往事一幕幕划过眼前。我想起,阿姐被我发现的羞窘,想起我拉着阿姐劝说,我想起阿娘那一掌……
到头来,阿姐不在了,却是我,鸠占鹊巢,嫁到这东宫里来。
我并不愿意去看那信上的内容。那是阿姐与殿下之间的绵绵情思,旁人,却不能明晓。我只抬起头,看那月出星隐,华照流转。阿姐死了以后,是不是亦入那忘川之中,成这天河之中的一颗孤星?若是此刻阿姐瞧见我,她会怨我吗?
阿姐死了以后,坊间都说,是我和我娘逼死了阿姐。甚至连家中之人都传言说,是我,为了抢占太子殿下,逼死了阿姐。慢慢的,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瞧着遇儿,总有一种愧疚之感。纵然我知道,她早是卖给虞家的了,可我总觉得,是我抢了阿姐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有我,阿姐是不是就不用走上绝路……殿下今日,也不必苦痛如斯,相思不绝,空留遗憾。
这东宫之中,人人都知道,殿下并不喜欢我。当初求亲,也绝非心中本意。
圣旨到虞家的时候,京中之人都说,虞家真是好算计。太子正妃这样的位子,于虞家实在算是高攀,若非一番图谋,如何能谋得。于是陛下猜忌,朝臣疏远,虞家终于落到迁往永安蛮荒之地的命运。
是我害了所有的人。
不知不觉,手上觉到了一股温凉。是眼泪啊。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呢?阿娘说,泪水只会让旁人觉到你的软弱。所以记事以后,我几乎不曾哭过。即便,是我知晓要嫁进这东宫的时候,即便是我明白自己的情感终究有缘无份的时候,我都没有哭过。可入了这东宫以后,我好像,变得爱哭起来。
我瞧见那些书信皆被殿下扔进了火堆之中,萎缩、碎裂,然后化为灰烬。我心中大惊,转过脸去,却瞧见殿下的脸上也挂了一行清泪。
殿下手里还拿着一张小小的纸笺。我瞧见,殿下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那或许是阿姐的绝命书。我心中十分好奇。我想知道,最后的时候,阿姐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就抛下了这一切……
“若父皇不允,明日带你离京。”
想来殿下晓得陛下的性子,若是不成,打算带阿姐私奔。
未曾想,殿下为了阿姐,竟可以放弃如今的满身荣华吗?没来由的,我心中有些失落。
殿下却忽然开口:“是我害了你,怨不得旁人……”
我正待想说什么,殿下却猜到了我的疑惑,伸手指了指纸笺的一个小角,细细辨认,那里是阿姐的字迹:“不敢累君”。
心中仿佛是万千的利刃划过。
殿下却忽然开口道:“她知道我不愿意忤逆父皇,是我害了她……”
殿下闭上眼:“怪我如斯软弱……却不敢前来面对……”
我想起,那日,殿下被陛下重罚,第二日病得狠了,只好叫几个亲信来接阿姐……
殿下的眼泪簌簌而下:“小的时候,父皇待我很好。他同着母后情深意重,对我、对阿九都很好……长兄身为太子,父皇对他的教导纵然严厉一些,却也是真心疼惜……那个时候,他是那般伟岸……登基之时,他曾力排众议,连下三道政令推行改革举措,令边陲之地不再受流寇之苦,百姓富足,政治清明;泰和八年,他破格起用寒门士子方知贤、戚熙年等人,从善如流,名扬中外;泰和十年,他除闵氏之患,不惜以身犯险,得护国体无虞。母后在时,他从来爱她、敬她,从来不摆君者的架子……他待我们兄妹几个,从来都像是个父亲,而不是君父……”
“可是母后故去了。他变得寡言起来,所有的心血和期望,仿佛都倾注给了长兄。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合宫之中,大抵我是最淘气的皇子,上树摸鱼,仗着是嫡子的身份,什么都敢做,从来不守规矩,他却总不会管教我太严。长兄是储君,要承担大任,而我、阿九和十一,只消平安的在这深宫之中长大就可以了。可是长兄也死了。”
“长兄突然病薨,宫中流言四起。太子之位,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仿佛一夜之间便衰老了很多,我知晓,长兄被他寄予厚望。查探了很久,长兄的死,到如今依然没有结果。那以后,很快我被立为了新的太子,再后来,三弟娶了新妇,没过多久便被封了隶王,离开上京去往建宁,而五弟也不知何故,开始游戏人间。没有人知道,陛下为何会那般仓促的做下决断。好像在一夕之间,一切都如东海扬尘,苍狗白衣。”
“长兄自幼得他真传,文武兼备,朝中上下都说,他定是未来新的明君。可,如今在这东宫之中的,却是顽劣、散漫的我。我事事不如长兄,若是长兄没有突然病薨,是永远没有机会走到这个位子,得到他的青睐。宫中的传言,向来皆如利刃一般,从不讲求真相。我是次子,本来永远没有这个机会的人,我是长兄嫡亲的兄弟,长兄最信任我……流言纷纷,不知他心里有几分相信是我害死了长兄。可终究,他从未像赞许长兄那样,给过我肯定。”
“我知晓,我不如长兄那般果敢勇毅。因为我在做每一个决定的时候,我都会想,若是长兄,他会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叫父皇认可我,叫正德殿上那些朝臣,真正的拥戴我。”
“我很想问问长兄,为什么,为什么就那样抛下我,叫我从此在阴影之下活着。我也很想知道,长兄是否真的是被奸人所害……”
“长兄死了以后,他就像所有的希望扑了个空一般,好似什么都不能叫他再开怀。他开始叫阿九跟着我同夫子学习策论,将阿九也同着我一般教养……我开始敛了性子,我开始学着像长兄一般妥帖知礼,我开始变得温和宽厚,我开始变得犹疑。终于有朝臣称赞我宽宥爱民,可是他,从来只是淡淡的。”
“我开始怀疑他待我的情谊,可是往事每每现于眼前。那时候,他同着母后,长兄和我,还有阿九,那般欢愉。仿佛寻常的人家。我常常在想,若我们不是生在天家,这隔阂和嫌隙,是否还会这般……”
“这几年来,他终于变得古怪。戚熙年无端被抄了家,就像虞氏之难一般,那么多人的生死兴衰,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有的时候,我很想说,那般,会使国将不国,臣民惊惶,可我却一直无法说出口。阿期劝我,可我依旧不敢去说。我怕他会更加厌弃于我,我怕他也会说,若是你长兄在便好了。太傅告诉我,他是君上,若我忤逆,有心之人便会说,看,他果真有不轨之心;若有人同我一般指出,他们便说,太子结党,意欲弑父篡位。我没有能力去保护那些忠志之士,所以我宁可不言,宁愿叫他们说,太子软弱无能。我不希望,再有人如同胡太傅一般,惨死我的眼前。大抵我是真的软弱,才会说出这些话为自己开解吧。只是,很多时候觉得有些恍惚,仿佛他还是印象里那个,伟岸的父亲。”
“只有,她理解我的苦楚。我们借托于书信相互倾诉。当父皇告诉我,要替我甄选太子妃的时候,我猛然的意识到,她于我而言,有多么重要。可我终究还是害死了她。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是我的软弱害了她,害了虞家,也害了你。”
殿下说道这里,终于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早已不觉得难过了。便应当使这般吧,殿下心里,从来只把我,当作她的妹妹。我想起秋水说的那句不明不白的话“虞家,开始便选的是陛下……”我想起阿娘的叹息“当年,若是早成了事便好了……”
天家的争夺,我不甚了解,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过来,殿下若是强娶阿姐做正妃意味着什么,我终于明白阿娘为什么绝不许阿姐去选妃,为什么阿娘一定要我进宫……
这般猜忌,哪里还算得父子。
我心中轻轻冷笑起来,为人君者,哪个不是心硬血冷。我瞧着身边的太子殿下,往后,你也会这般吗……这般,对待阿厌?
可是阿姐啊,你早知晓了,不愿殿下为难、父子离心,便就那样抛下了我,可曾想过,旁人怎样看我?阿姐啊,你可曾想到我今日是怎样的境地啊……
我缓缓开口,嗓音嘶哑的不成样子:“殿下于陛下,尽是少年孺慕之情,于兄弟,亦是手足情深,这般重情重义,想来,定能叫百姓安居、海河晏清。”
殿下轻轻的笑了,终于把那纸笺也丢到了面前的炭火之中。那纸笺遇着火,一下就化为灰烬,消散于这尘世之间。
殿下轻轻揽过我,我靠在他的肩头。谁都不再说什么,面前的火光时明时暗。朗月高悬,今夜,对多少人来说算一种煎熬呢……
作家的话写不下了放这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下》。
汤药里有柿子味道:这是因为有个民间偏方是说柿蒂磨粉后可以作避孕汤药(可以自行查阅一下,但是根据现代医学观点,应该是没啥科学依据的)但这里是有一个细节,就一般来讲,古代所服用“凉药”,基本都会有毒性(可以查阅资料,功效比较强大的有例如马钱子、红花等等,甚至还有水银……)但是太子殿下给太子妃的药却是柿蒂所制,足见心里其实还是疼惜的。
陛下把虞家贬到永安和忌惮虞家并不冲突:虞家虽然离了上京,但是影响力还是在的,包括骨干力量都没有死,以及邶山齐家的照拂,皇帝念及旧日并未灭虞家,所以虽然贬到了边地,但还是忌惮(就一天到晚怕被害呗)
希望细节能看到:钟离家五代的名字都是有含义的!老祖宗政威拥立新政,振兴家族:和礼,谦善者,周到端方,位居相国;耒,耒耜也,主农桑土地事也,故为户部尚书;蚩,从蚩尤之意,为好战者,故领太师职;钟离期呢,原本是期望......
为什么虞家只有三十九口人,而江家有一百一十三口,他们不都是大世家吗?啊,这个问题……因为算江家的时候是把卖给江家的奴仆一起算进去的,而皇帝贬虞家的时候当然只是贬了核心的人员,恩,就这样。
一个细节:这里太子妃没有单独想起敖子秋,因为已经对太子动心了,后面离心之时,又再次想到敖子秋(所以敖子秋是太子妃对太子心意的一个细节暗示。敖子秋:我是老工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