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闵氏一党独断专权、僭越无礼,士子尽皆慨然。内阁学士夏维扬于鸿芦馆聚义,商讨共伐国贼之策。元……四皇子微服带着我去了……”他顿了一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在场之人,有人说闵家势大,当以分权之术徐徐图之,有人说,闵家为朝中硕鼠,若不尽快剜去、予以痛击,则朝纲败坏日盛。”子若说起旧事,仿佛想换个问题。
“双方争论不休,这时却有个穿着耦合色袍子的少年上前一步,微微施了一礼,朗声道:闵氏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然而根基稳固、从者甚广。如若想要一击除患,风险太大,即便成事,自身也必然元气大伤。两虎相斗,致使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可若是水滴穿石,耗时太久,况且若是行之不当,使得闵氏心生警惕,则较之直接痛击,又失了先机。所以此二方,皆非对症良药。”
“众人见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以为狂妄,便以轻慢之语奚落。少年笑而置之,只是轻摇折扇。我离得有些远,看不真切,这时细细瞧他,眼眸灵动、顾盼生辉……分明,是个女子!正想着,那“少年”身侧的一个穿着绿沈褂子的却一下挡在她身前,像是忍无可忍。”
“那扮作男装的姑娘却一下伸手拦住他,张扬一笑:众位大人,苏令绰有言,予其权,以权谋财,官必喜。如今要做的,便是不为。予其荣华更甚,致其败堕自伤。”
“看着那些老儒嗤之以鼻,那姑娘收了折扇、目光如炬:闵氏轻视皇权,却甚晓利用民心。闵氏多年周济流民,仁爱示人,所以从者甚广。弃罢此等清官,则民不喜、终生怨怼,日后或生倾覆之心。”
“此言一出,众人若有所思,那姑娘终于继续道:贪墨败度,民怨所在。闵公刚毅远谋,但闵家从者甚广,若以利诱,总有徇私者。如今只需奏明陛下,佯作不知闵氏狼子野心,圣恩眷顾再三,待其罪状露于人前,便斥其贪墨,恨其无状,使朝野皆知君之恨,使草民皆知君之明,然后杀之可也。检其家,没其财,如是则民怨息,颂声起,皇威稳固。”
“那些老儒们闻言有些动摇,却还是有些不甘:小子安知闵氏不知此计……”
“那姑娘却突然抢白……”
“以肃贪之名弃之,则内可安枕,外得民心,何乐而不为?”我脱口而出。
子若愣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我的脸红得更甚。当年偷偷溜出宫去,我年少轻狂,曾数次跑到鸿芦馆与人谈论国策。那日,耦合袍子扮作少年的是我,那日被我逼着穿了绿沈新袍的,是昭和。那时昭和刚离开江家不久,所用都很破旧。他不爱说话,每每缺了什么也只低头不语、不愿开口,自己咬牙熬过去。我晓得的他的衣服都有些不合身了,但他不愿用宫中的缎子,我自己的旧衣又不方便予他,那日我便拉着他到了锦罗庄做了几件新衣。他从前家奴装扮,衣服尽是黯色,那日我便想着,他应当明亮些,便非要他做了件绿沈色的袍子,无比招摇。那日,我瞧鸿芦馆很是热闹的样子,便想着去出出风头。
“不过是接两句《具官论》中的句子罢了……我自然是知晓的。”我歪过头,躲避他的目光。
他终于重新开口,声音有些颤抖:“五欲执著而生染爱之心,即为贪。”
“如此,天下何人不贪。”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既有贪欲,安能不动。名、权、财、色,只要有所好,便不难办。纵然闵公心如止水,从者总有心性不坚者。”
而我此时浑然没有察觉他的眼神,已然陷入回忆之中。当年的话,真是锋芒毕露啊。那天回来后,父皇已经等在将乐宫里,把我们抓了个正着。父皇却并不怪我,后来我才知道,我偷偷跑出去,原是得了父皇的默许。可我后来才知道,我每次出了风头,总要哥哥们替我善后,昭和领罚。父皇不责备我,不代表旁人也如此。
后来还是太子哥哥劝我,他说,身为皇子,忌讳人前露才。像我这般无遮无拦地议论朝政,终会祸从口出。
太子哥哥原是最意气风发的,可是胡太傅于科举案中被诛杀后,不知为何,他慢慢变得瞻前顾后、犹疑难断。
后来年岁渐长,我终于明白,即便我只是个公主,但我既有皇家血脉,便有登位的可能。一旦身份被发觉,京中人尽知我才学,便会说这位公主精于权谋之术,让有心之人觉得受到威胁。父皇同我说过,刀枪伤及皮肉,并不可怕。有着昭和的保护,他默许我偷偷溜出去。可那一次我大出风头,却是遇上了更可怕的东西。可怕的是人心。人心常变,猜忌不断。亲近之人生出嫌隙,便是永不得安宁的了。争强好胜,本就是人之常性,何况,这是皇权之争。
后来我渐明事理,便不再跑出去了,也不再同任何人提起这些往事。
我终究只是一个公主。我在心里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