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回 穷士子困居龙王庙 贵公子纵论天下事(2 / 2)帝鉴首页

酒菜上来后,几人自是一番痛饮,孟钟喝了几杯便有些微醉。这三人的底细他也大致摸清了,范元平为人忠厚却是才能平平,多半是把书读死了。吴宁有些实干之才,性格却又有些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个顾北亭他却有些看不透,性子沉静寡言少语,若说他稳重能干,他缺少点生气干劲儿,刚才遭人如此折辱即使老实如范元平也有些恼怒,可他还是无动于衷。若说他胆小懦弱,看他那副淡泊平静的样子又有些不像。

孟钟借着酒劲儿,对顾北亭问道:“子川,北平路途遥远与京师相隔千里,此次进京家中老小可安置妥当了?”顾北亭眼神为怔,转而苦笑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何谈安置什么家人?”

众人闻言皆是缄默不语,没想到顾北亭小小年纪便失了双亲,孤身一人,这样的身世如何不惹人悲戚。吴宁忍不住唏嘘道:“前几日倒没听你说过。”

顾北亭也不在意,神色如常,笑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几人正在说话间却听外面吵吵闹闹的似是出了什么事儿,范元平正靠着窗户那边坐,便顺手推开窗户,只见福源楼门口聚了一群难民乞食。他们大多数都是拖儿带口的,操着甘陕、辽东口音,个个面黄肌瘦。这样天寒地冻的却只穿了件破褂子,条件好的也才着了件破棉衣,有受不住冻的竟晕死在路上了。店里的伙计不顾那些难民的哀求,直把人往外赶,看来真是可怜。

来京城也有段日子了,几人对这样的事儿也见怪不怪了,范元平瞧了一眼便关上窗户,叹道:“真是作孽啊,都是从北边来的。”吴宁也说道:“皇城根儿下,天子脚下竟有这等事儿,官府也该出来管管,放任难民在京城流窜怕是会出乱子。”

这时孟钟冷笑道:“官府?不是这个推那个,就是那个推这个。户部说赈灾一事属地方民政该由顺天府的管,顺天府的又说流民四起属京师防卫该由三营管,三营又推脱说难民扰乱治安该由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管,到头来谁也不管。官子两个口,如今的朝廷怕都是一家子的。” 说完又接着道:“还有那些难民从何而来?一听都是肃州口音,藩王尾大不掉,侵占民田,遗害天下啊!”

肃州也就是肃王朱珂的封地,当初□□高皇帝定鼎中原,驱除元室后为保朱氏天下万世一系便效仿汉高祖大行分封,先后分封二十一子为亲王,年稍长即出镇地方,各立王府,设置官属。其冕服车旗宅邸,低天子一等,公侯大臣见面均须附拜。诸王还可统兵,王府护卫少则三千,多则近两万。若遇紧急情况还可调遣各地都司统领的守镇兵,都司若要调遣军队不仅须中央调令,还经由当地诸王令旨。诸王之中,分封开府北方边塞六位亲王,习称“塞王”,几位塞王负有抵御蒙古之责,兵力更是雄厚,甚至可以不受朝廷节制。当时便兵部给事中吴伯奢上疏力陈分封太侈之弊,以汉之七国、晋之八国为例,若一旦藩王坐大稍有异心便足以倾覆天下。□□揽奏大怒不止,直呼此人离间天家骨肉将其腰斩,此后藩王的地位越发的稳固了,再无人敢直陈藩国之害。

太宗文皇帝朱璟继位后,锐意削藩,用贾谊“众建诸侯少其力”的老法子将晋王、辽王、楚王等较为强大的封国一分为三,又将一些兵强马壮的塞王迁于南方,这样藩国势力才稍收敛了一些。可太宗早逝,留下年仅六岁的长子即位,既今上。皇帝年幼,不能亲理朝政,万事皆托付于太后和辅臣裁决,藩王自然欺负那孤儿寡母的没了依靠,处处为难,趁机扩大权势。多亏了慈圣皇太后好手段,暂时压制着藩王的势头,可那些刺头哪里是这么容易老实的,时不时闹些乱子。不是随意辱骂朝廷命官,就是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如今更是明目张胆的侵占民田,肆意扩大王庄,闹得民不聊生。

却说孟钟此话一出,顾北亭心里一惊,直叹此人太过涓狂,可心里又不得不暗自佩服这份眼光毒辣。短短两句话却把朝里的情况道得如此通透,前句讽刺辅臣行事推诿,外戚专权擅政,后句暗骂藩王骄横。这可是如今朝廷面临的两大难题,可惜今上年幼,毫无实权,若有想扭转局面怕是难上加难。

藩王一难前文略述,此处暂表不提,且说外戚专权。今上以冲龄登基自不能亲理朝政,先帝驾崩前令内阁首辅齐正、阁臣于孟阳、夏应泰、杨兆铭为顾命大臣,又令仁圣皇太后周氏、慈圣皇太后傅氏总理军国大事,留下遗照凡朝廷政令诏旨须由两宫太后裁决方可颁行,将大政委以两宫太后与四大顾命大臣。这样既防着辅政大臣专断独行,欺压幼主,又可避免太后掌权,外戚趁机干政,先帝为皇上铺路真可谓苦心孤诣。

可千防万防总有纰漏的地方,两宫太后一个端正谨肃,一个杀伐决断,配合的不可谓不好。先帝初一驾崩,外头那些藩王就闹起来要争位子,借着进京吊丧的名头企图带兵入京趁机夺位,情势十分危急。两宫太后与四大顾命大臣同心协力,先调京营精锐劲旅镇守京师,又令各地都司卫所起兵勤王,并拿出先帝遗照勒令藩王不可入京吊丧,如此才压住了藩王的势头。

外患一除,朝内两宫太后与辅政大臣的矛盾便尖锐起来。四位辅臣以齐正为首辅,齐正威望最大,练习政体,颇有经济才,可为人负气凌人,又自认有定策从龙之功,居功自傲,行事极为骄横,并不把太后皇上放在眼里。于是两宫太后便又联起手来,以傅太后之兄五军营都督傅友德,又拉拢次辅于孟阳,发动政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齐正拿下,以皇帝名义下诏责其“专权擅政”、“欺压幼主”,将其斩首弃市。

齐正一死,于孟阳自然被提为首辅,余下的夏应泰是个风吹两边倒的老滑头,当然不敢多说,而杨兆铭虽有愚忠,可孤掌难鸣,也只能跟着应和。于孟阳的治国之才不比齐正逊色,只是为人太过圆滑,又是个怕事的,只跟着提拔他的傅太后转,丝毫不敢违逆其意。随后于孟阳和傅友德又连了姻亲,两家关系愈加融洽,一个主军,一个主政,傅太后牢牢抓住了朝廷大权,而傅家的党羽也遍布朝野。先帝爷早知傅太后是个极有谋略心计的,处处防着她,最后还是防不住,所以周钟才说如今的朝廷都是一家子的。

只是顾北亭觉得傅太后当政虽说独断专行,任人唯亲,可也算得上勤政爱民,提拔了不少贤才,这几年来也把朝廷打理的妥妥当当,并未出什么大乱子。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酙了一杯酒又吃了一杯,刚才还浑身发冷的身子,如今几杯酒下肚已经有了几分暖意。

范元平和吴宁被孟钟的一席话惊得冷汗涔涔,他们平日里不过读些四书五经,钻研时文,只想一朝高中做官摆脱穷困潦倒而已,对那些个时弊政论从不大在意,一是没那个精力,二来也是怕惹祸上身。科考以八股取士,不过是选取四书五经的一两个句话为题,起承破入反反复复引经据典的阐述其意即可,丝毫不得有个人见解。这些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轻则革除功名,重则是掉脑袋的大事,这叫他二人如何不怕。

待定了定心神,范元平才开口说道:“季与兄好见识,只是如今这世道有口不能言,小心祸从口出。”孟钟倒是丝毫不在意,笑道:“随意说说倒也罢了,范兄不必放在心上。”

范元平听了此言这才安下心来,几人吃饱喝足又随意说了几句话便也要散了。孟钟为人颇有些侠气,行事仗义洒脱,得知三人没个落脚的地儿便立即提出让几位一同住进他租赁的小院里。几人推脱了一番,见孟钟确实是真心实意,便也应承了下来,这才解了食宿之困。

孟钟果为富家子弟,三人来了别院,只见两进两出的四合院,十分宽敞,有正房五间,偏房若干,即使一人一间也够住。白日还未尽兴,夜里几人自然又聚在了一起,备了几壶好酒,端上一碟花生米,坐在炕上把酒论文,通宵达旦,不再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