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之夜,节庆之后,众人疲惫,是最好的时机。
鸾刀说:“吴俪调兵来了,精兵良将围绕云泽,南岸绝不可登岸,可绕去北岸,上溯云昌,再从潆水走水路去琅琊。”
朱晏亭缓缓摇头:“来不及了,吴俪和朱恪也不是傻子,知道北岸凶险,小舟不可渡,我们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大船。”顿了顿,肯定道:“我们从南岸走,就过章华,走最近的路。”
鸾刀深为忧虑:“可南岸布了吴俪的人马,恐怕……”
就在这个时候,刘壁进来了,拱着手,对屏风之后的萧萧一影:“女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
朱晏亭豁然立起身,低声询问:“岸上风大么?吹的什么风?”
刘壁道:“是东风,吹往云泽。”
“你共有几个人?”
“六个……加我一起七个。”
朱晏亭点点头,复问他:“今夜之事,有惊无险,我定保将军无虞,你信任我么?”
刘壁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应诺:“信!”他道:“李将军待我有救命之恩,我舍命效力也不后悔,况且……上一次,数百贼寇,女公子都安然无恙把将军救出来了。”
他抬起头,露出牙齿,嘿然一笑。
这憨直之态,惹得鸾刀“噗嗤”一笑,亦冲淡了厅中紧如绷弦的气氛。
朱晏亭走到案台前,铺展开绢书,提笔蘸墨,在绢上描画,她边画边想,像对待一件精心绘制的作品一样,落笔谨慎,一描三顿。良久,直到砚台里墨水都要干了,方将一副绢画绘毕,轻轻吹干,交给刘壁。
刘壁小心翼翼接过,展开,视线慢移,一点点看过。
半晌之后,他怔然抬首,与面前穿着英气勃勃绔褶、束以白玉冠的女子波澜无惊的淡淡眼眸相撞,只觉一股凉意幽幽的自视线相触的地方冒出来,萦绕在四周。
他张开嘴,然觉舌底发僵,讷讷良久。
朱晏亭并不催促他,耐心的等着他的回应。
刘壁脖子一梗,豁出去的神色:“喏!”待要出去,脚步又依依不离,再度与她确认“女公子……这……当真使得么?”
朱晏亭微微一笑:“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要怎么处置,自是由我方便。”
春日,天尚燥,东风浩荡。
子时,月沉天幕,光华披散,薄纱覆水,澹然天地一色。刘壁和两个卫士从白沙渚上茂密的蒹葭深处,拨出藏在其中的一艘小船,堆干草、火折等物。六人一舟,跃波而去。
朱晏亭和鸾刀与闻萝站在沙渚一头等。
是时水上有大雾,蒹葭横陈,春寒料峭,四下冷寂。从白沙渚东眺望,章华郡都在迷雾之中,唯能见恢弘壮阔的丹鸾台——这座以王爵之制、起于云泽之畔的华美宫阙,即便是在江渚中心,亦能遥遥见它巍峨之影。
章华人称“一息台”,也叫“天上楼”。
朱晏亭在这里度过了十四岁之前的所有时光,熟稔它的一草一木,一檐一瓦。
故而,也知道它腹心里最柔软的秘密——这座高入云霄的楼阕,因母亲厌倦了长安建筑的风格,又因云泽之畔有莽莽苍林,多出嘉木,是以纯以木质为基。
这也是丹鸾台修在云泽之畔的原因:丹鸾台是一座非常、非常怕火的宫阙。
此时此刻,即便过了子时,丹鸾台依旧是灯火通明,宫灯里的暖光穿破雾气,似能携来台上丝竹之声、欢声笑语。
朱恪已携朱令月前往琅琊待选,现在丹鸾台只有兰夫人坐镇。
兰舒云从前就好逸恶劳,攀上朱恪之后更是骄奢淫逸,放纵犬马声色,想来如今也正在高堂之上,被母亲经营多年积累的珍宝围绕,享珍馐之盛,溺宴饮之乐。
朱晏亭画给刘壁的图里,标出了丹鸾台专门用来盛放灯烛、木炭的“水库”。
只要趁夜潜入那里,只需一点干草和明火,就能让丹鸾台化作一只真正的浴火鸾鸟。
是时鼓鸣钟响,兰夫人等必下台呼唤守卫灭火。
以丹鸾台的高度,火光足以照耀整个章华郡。
郡中必起骚乱,吴俪云泽之畔的人马必定前往扑救。
如此她便可从容过江,隐于骚乱的人群,若滴水入海,浩渺无迹,而后连夜东往。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私心。
朱晏亭微微昂着头,看着夜幕之中熟悉至极的丹鸾台,仿佛能看见燕桦殿中,美人榻上,湘裙委地,珠钗微垂,睡得发如乌云,面如云霞的母亲。
仿佛还是昨日,章华长公主还坐在她身后,携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弹琴。
她美丽高贵,行止温雅,身上有潇湘云水的味道,发丝垂落后颈窝像丝缎一样。
一举一动,如同她寄盼给丹鸾台一样的美好。
……就是如此,愈是如此,才更加令人无法忍受她的丹鸾台如今为小人所窃,燕雀所居,嘈嘈切切,耀武扬威,咂咂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