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碰头的餐厅是言晏订的,周是安和谢礼宾都有公事要忙。 小舅对于周是安与言晏的事,不是不明了,正如前一天晚上,他对言晏说的话那样,“没错,周家这位二爷搁一般人眼里,确实是个好良婿的选择。言晏,你是个大人了,也不存在你妈说的谁招惹谁那样的气话,只是,先不说你了解不了解他,单论我,与他共事交往这几年,也始终看不透他的脾性。说他简单善类,你外婆都看得出他不尽然;说他有城府有算计,他和你的事,又正经八百地朝我低这个头,这太不像周是安的性格。” 到头来,小舅重重叹一口气,“言晏,生意可以不做,我和你妈都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毕竟,年龄到了,谈感情,我们也是期望的。” 小舅的意思,言晏可以谈感情,只是,与周是安,他们就存疑了。 存疑还应下周是安的邀约? 当然,周某人那边,也未必对小舅就没怨言。 都是社会人。 言晏先到了预订的餐厅,由一服务生往包厢领的时候,在廊道里正巧两位服务生会面、耳语,“七号房的客人还在?”领引言晏的这个服务生小妹问其同事。 “嗯,……,好像醉得不轻,经理关照,不准任何人敲门打扰。” “赵岭大大会回来接他朋友吧?”小妹再好奇。 “你安分点……”同事浅笑,擦肩过去。 言晏本无心听,只是偶然接受到了一个很难不好奇的信息,进了她预订好的这间包厢,正好是服务生口中七号房的对门。 “那个……不好意思,”言晏尽量显得自己不那么八卦,“你刚才口里的赵岭是不是……” 服务生小妹上一秒毕恭毕敬的侍者姿态,顷刻破功,难掩雀跃之色,如遇知音一般,“您也是大大的粉丝?” “额,你别是什么娱记吧?我不能告诉你,我们不可以随便透露客人信息的。”妹子又突然冷静下来,头脑风暴般地揣测言晏问话的用意。 可是她的话,等于不打自招。 原来真是赵岭。 再一次与大大在三次元里,算是碰会上,言晏没迷妹的窃喜,有的只是,太巧的感叹。 她还想着,待会要不要告诉周是安这一茬。 尽管他们未必能碰的上。 ……,对面厢房里,醉得不轻的朋友,是…… 冷气幽浮的厢房里,言晏喝几杯热茶,薄出了一层汗。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周是安一个做东的,迟迟不到。 言晏头一次觉得自己卑劣,她不想告诉他,她遇到他从前的故人了。 又或者,他们已经在外面不期然碰上了。 言晏最后被几杯酽茶灌满了胃,她坐不住了,想出去透透气,想看看周是安到了没。 厢门刚被她拉开,对门一个身高腿长的影子也从暗处迈步出来,几乎是同时。 言晏也几乎同时,轻出了口气。 不是赵岭,亦不是女人。 对方是个保养得当,但却也看得出些年岁的男人,四十岁开外的样子。清瘦白皙,通身有养尊处优的气度,周正的一张脸上,眉眼里藏很多审时度势的睿智。 言晏这番打量对方,已然很唐突了,偏偏她还站在门口,逡巡不定的样子,对门的男人眼风稍稍带过她一眼,熟视无睹般地掠过她,平淡地如看再寻常的一花一木,一字一眼。 “舒先生……” 是赵岭。 赵岭先生踱步过来,接过对门这男人挽在臂弯上的西服外套,很是谦卑的口气,“好些了嘛?” 舒姓男子没有说话,再注意到赵岭看向言晏时的惊愕,眉间的惑色再浓了点。 “认识的?”那人声音低哑,开口打断了赵岭的错愕。 赵岭一秒收回心神,他鲜少这样对路人或粉丝,太失风度。 言晏自知没什么交情可以上前与赵岭寒暄什么,就稍稍一俯身算作礼数,离开了他们。 * 舒行亦在生意场上不沾酒,这是他应酬圈内都知道的,也没人敢追着他喝一杯。 今天灌醉他的,是他自己。 本来简单给他洗尘的一顿午饭,生生把包厢征用到了晚上,赵岭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作为晚辈也只能鞍前马后地跟着,不闻不问。 后座上的人,手上反复翻着一盒薄荷糖,铁皮盒里的糖,窸窸窣窣地被他来回把玩着发出声响,司机问副驾上的赵岭去哪里? 赵岭默声后视镜里瞧一眼舒行亦,后座上的人很敏锐地汇他一眼,“回吧,头还是不舒坦。” 赵岭知会司机一声,再接上舒行亦的话,“我喝多了都煮一杯柠檬可乐,待会给你也试试?” “那是骗你们小年轻的,对我老人家未必有用。” 赵岭听他还有心情敷衍几句,也就随着他懈怠一会儿。 没成想他还是把话题兜回来了,“很面生的脸,不像你圈子里的人。我是说,刚才在里面……”很显然舒行亦瞧出了赵岭的微微局促。 他为何局促,不过是有点怕,舒行亦和那个周是安碰上罢了。 “是,……,上次音乐会,周是安领过来,见过一次。” 舒行亦不再说话。 赵岭知道今天这样的情境里,他不该提舒行亦不痛快的人的,可是,这趟回来,他直觉,舒先生,始终还是要不痛快的。 “她在花都酒店。”赵岭再告诉后座上的人,她不与他一块住了。 “由她去吧。” 舒行亦的话一出,赵岭听见,那盒一直被某人信手把玩的糖盒,停住了糖粒滚落声。 * 言晏一个晚上,情绪都不太高。 周是安只以为她在怵他和谢礼宾的关系。 今晚的饭局,周是安一落座,就自己自斟自饮了三杯,他就算冲谢礼宾以一个晚辈身份说话,也都是清高的,两个男人抹不开职场上的高低面子,无声较量了许久,酒醺浮面,谢礼宾呷一口白酒,郑重脸色,递一眼质问的目光,朝周是安,“周总,咱们生意归生意,钱财归钱财,我谢礼宾从第一天投靠你,从没想过,拿家里的人与你换什么富贵名利。我也暗里转圜过,希望你能明白轻重利害,可是显然,你没有打算和言晏划出了亲疏出来。你可以不屑我这番话,言晏自小养在我妈跟前,就算我比她只大上十岁,她始终是我亲姊的女儿,感情的事,没人可以保票,但是,没感情,换句话说,你拿她当猫儿狗儿,戏弄敷衍的话,……,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谢家是比不过你们周家根正苗红,但也没名没姓的。” 周是安侧首,垂眸,若干酒水下肚,他面上瞧不出挫败,紧着谢礼宾的一番牢骚,微微展颜,“看来这些话是憋很久了。” “啊,如果可以选,我当初绝不会把您往家里领!”谢礼宾说着,睨周是安,也睨言晏。 “是,如果可以选,我也尽可能不去你们谢家。”周是安也委屈起来了,仰头吞尽杯中的酒。 “礼宾,我是个极为好面子的人,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但凡可以选,我也不会和自己的合作伙伴还是下属扯任何裙带关系,单凭这几年,你很分明,我何时跟你们低过头,或是像今天这样,言辞凿凿地要请你吃顿饭!无非是,抛开咱们上下级的关系,你是言晏的舅舅,于情于理,我似乎要给你一个交代,尽管我本意看来,很没必要。她是一个再成人不过的大人,我即便和她有任何男欢女爱,都是我和她的私事,但是现实的社会关系不允许我这样自顾自,也才有了今晚这顿饭的名义,我向来不是个服软写保证的人,即便对着我父亲,我都没义正言辞地保证过什么。可以说,我不为你们任何人,单单为言晏,如果我这样可以让她心安点,那么我乐意至极。她于我,也绝不是什么猫儿狗儿,起码猫狗你真心待它,它还能叼只老鼠、含根骨头地冲你表示情意,她不会,你待她再好,再护着,她一个不高兴,扭头就走!” 额,言晏本来局外人地听他们“谈判”的,没成想突然被指控了,且罪名很不尽实,她想冲周是安怨念什么,他果然转头瞧她,“当着你舅舅的面,你最好说实话!” 说实话?!我说什么我…… 周是安一双清明、洞若观火的眼睛,盯望着她,他方才那句“乐意至极”还在言晏耳里打旋,他在她跟前,向来不是个喋喋不休的人,今天,为了她,难得说了这么多话,是控是诉,言晏也都应下了。 一顿饭下来,言晏也没瞧他们在酒量上分出个高低。 本就奔着喝酒来的,两个大男人自然都没开车过来,出了餐厅,谢礼宾说天色不早,要言晏随他一起回去。 周是安一只手闲抄口袋,由着他们甥舅二人拿主意,等网约专车的时候,言晏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可是,她能感觉到旁边有目光在瞧她。 勉为其难地侧首望他,周是安再正经不过的神色,嘴角似乎动了动,还是在笑什么,言晏一个晚上担惊受怕地熬下来,她快魔怔了,他们没喝多,她倒像是先醉了。 不期然,言晏手机上进来一条短信,来自周是安: 好生没趣的娘舅大人。 他在怪小舅的拿乔,或是下马威。 毕竟小舅与言晏并不顺路,偏偏他坚持要送言晏回去。 周是安也没辙,只能冲言晏牢骚。 言晏虽然没什么情感经历,也不懂风月之事,可是很多情感是使然,就像她现在每次对着周是安这张脸,就很难像从前那样平静,今晚这顿饭算是和平ending,这对于言晏来说,多少是有鼓励的。 可是,她还是很感谢小舅的“不近人情”,不然,她不知道该怎样单独面对周是安,尤其是他还喝了酒,……,言晏脑内乍现了一个词——一发不可收拾! 苍天呐,她尽都在乱想一通些什么。 于是,言小姐逃也似地随着亲舅舅,钻进了专车里。 留周是安孑然酒气一身的影子,离她愈来远去。 * 入夏的夜中,南风起,月色浓。 周是安从车里下来,烫贴的热风,吹散他两成的酒意。 公寓一楼门禁物业管家值班的工作人员见到他,连忙起身喊住他,“周先生,有人找您。” 物管人员还在絮絮叨叨解释着什么,周是安忙碌一天的疲劳,在即将归家的楼下,已然卸下几分心防。 转身与来人照面的时候,他竟有些悔意,不必那么和煦的颜色的。 阔别七年的舒木槿,一身素黑的一字领长裙,裙衣包裹之外的肤白,衬得她整个人是通透的,乏力的,单薄的。 * “你爸这几天怎么样?” 言晏在巷口,碰到了晚归的蒋文煜。 二人,先是无声的沉默与尴尬,再一前一后各自归家。 终究还是言晏先开了口。 “还好,……,你妈送来的钱,谢谢你。”蒋文煜答她的话。 “我妈的钱,与我无关,”言晏一出口,又怕他误会什么,连忙纠正语气,“我的意思是,不是我叫送去的。” “嗯。” “蒋文煜,没的朋友做了,你这态度?” “是你不想搭理我。” “……”言晏被他的话噎得哑口无言。 “我收回那天的话。”他隔着不远的距离,突地很严肃的口气,“这几天我一直想和你说这个,又怕你不想见我。” “……”言晏一秒钟被他惹出了泪来,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话要再三斟酌的时候,如果可以选,她宁愿什么都不知道,起码他是体面的,“对不起。”出口的话,只剩这一句。 “这话以后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