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苏教授的眼皮底下,孟熙理所当然要做一个乖学生。 虽然此前工作已经尽量避开了必修课,但她的学分还是受到一定影响。不过她的预备课程进度可喜,等于把大学学分提前攥在手里,学校对这种学生总是更宽容些,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其他同学如何享受暑假,她本来是不清楚的,因为她要追课程进度,弗里德曼安排的表演课程几乎永无休止;而最好的朋友琳达已经完成了对《影像遗失》第二部的最后剪辑,正在研究下一步的发行计划……不过,这两个忙碌的怪女孩几乎同一时间接到工作以外的邀请。 是曾经被孟熙恐吓、威胁到不得不让步的星二代里奇·佩皮斯,和曾经被琳达从派对上搭救过、差点吐了小杰克一车的罗兰·卡罗尔—— 他们,订婚了! 邀请函上写明的是“熙熙小姐暨男伴杰克”。这种古怪的称呼方式,大概是因为里奇只是对杰克印象深刻,而在短暂的“交流”中根本没有正式认识过。 连琳达都对着那张卡片笑了好一会儿,突然整理了神情问她:“杰克姓什么?” 孟熙飞快地回答:“约翰逊。”她才不会承认,在琳达笑个没完的时间里,自己疯狂地搜索大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杰克的中间名是什么。他肯定告诉过她,然而她轻易就忘却了。 孟熙把卡片拿给小杰克看,小杰克随手就扔到了一边。用他的话说,这就是“金汤匙交换仪式”,没什么值得祝贺的。孟熙摸摸他金色的脑袋,他的头发长一些就开始打卷,因此总是剪得很短,几乎贴在头皮上。这段时间大概没怎么理会它,小小的发卷雄心勃勃地生长出来,互相拥挤着、挣扎着,乱蓬蓬的纠缠在一起。孟熙走了个神,突然嗤笑出来:“那个……金羊毛的童话……灵感不会来自你们的头发吧?” 小杰克一开始没回过神来,等意识到女友在嘲笑自己的卷发,他哼了一声,捂着头躲闪开:“那是神话!神话!还说是好学生呢,连常识都没有!” “你说的对,”孟熙公开耍赖皮,“那,你给我讲讲这个神话吧!我没有常识,说不定也记错了呢!” 小杰克头疼地看着女朋友,她一定知道他对希腊神话也谈不上有多熟,可就是要故意为难——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挖坑啊? 悔之晚矣的杰克到底还是答应陪孟熙参加订婚仪式,还为此专程去做了头发。发卷拉直后他看起来清爽多了,搭配海洋色系的衬衫,看起来就和刚坐进格子间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里奇和罗兰算的订婚仪式没有在城内举行,避开了媒体的灵敏耳目。他们选定的仪式地点是位于蒙特西托的豪华别墅,据说是几年前里奇的父亲买下的,偶尔用来举行派对和租借给电视公司拍摄使用。这片美丽的山地上遍布着名人庄园与私人区域,安保措施可谓滴水不漏。 杰克和孟熙从进入山路开始,已经被验过三次身份。痴迷二手车、每次不重样的小杰克,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台簇新的福特野马,哪怕在地下车库阴郁的灯光下,都熠熠生辉,硬是将旁边那台马斯特斯先生送的新车比了下去。来的路上,杰克快乐地哼起了曲子。他喜欢乡村音乐,虽然歌词并不能记忆完整。 孟熙不熟悉美式乡村音乐,但这不影响她欣赏,打量着小杰克,抿着嘴笑——他对待这次邀约的态度,远不像最初表现出来的那样漫不经心。他们恋爱至今,很少一起参加朋友的聚会,于孟熙而言是为了规避被曝光的风险,于小杰克而言则是省去了和他看不惯的富家子弟来往的麻烦。然而人总是会改变的。苏教授近在咫尺,曝光的危险如影随形,孟熙和小杰克在一起本身就变成了一场有趣的冒险;小杰克接手的餐厅地理位置不错,他想要提升餐厅的品位格调,就不得不和以往并不喜欢的这个圈子常来常往。无论是不同的感受还是不同的需求,最终都让他们殊途同归。 里奇和罗兰的订婚仪式,对孟熙和杰克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订婚仪式没有婚礼那么多复杂的环节。白棚子下的座椅上有座位牌,孟熙和杰克的位置在第三排,琳达也在他们旁边,她的男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而她甚至没有多介绍几句给孟熙认识。孟熙猜测,琳达的男伴可能只是临时过来充数的朋友,或者干脆是哪个电影公司签约的新人演员。杰克和琳达的男伴聊了几句,告诉孟熙,对方的真实身份是发行方的一位管理层。孟熙倒是有些感慨:哪怕是大小姐,也在悄无声息地成长和改变啊! 来之前,孟熙曾经以为,里奇和罗兰的婚事,不过是又一桩家族交易,或者是罗兰那边事发,里奇为此承担了责任。 然而现场的里奇和罗兰,真的是一对谁看了都要称赞的璧人。高摇摇的里奇稍稍有点驼背,不过他天生一张模特脸,将长发系在脑后,留了两绺垂下来,搭配非常正式的大礼服,简直就像是从中世纪题材的哥特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论身材,罗兰比里奇要更醒目,她的体态里有一种满溢出来的青春活力,健康而富有诱惑力。罗兰没有为了搭配里奇而穿着隆重的礼服,她只穿了一件设计简约的金色背心裙,除了肩部使用醒目的立体刺绣之外,裙身上连个简单的褶皱都没有,但她带了漂亮的帽子,小圆顶,缀着蝴蝶结和羽毛。站在里奇身边,他们都有着奇异的复古风情,同时又完完全全就是两个活在当下的年轻人。 孟熙不知道,里奇的朋友中有没有曾经对罗兰意图不轨的家伙,不过看罗兰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这一页应该是彻底翻过去了。午后过于刺眼的阳光被阻隔在帐篷之外,而罗兰洁白的皮肤映衬着里奇黑色的礼服,他们看起来美极了。 这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午后派对,受邀嘉宾里不乏专业乐手和舞者,庆祝仪式的后半场变成了临时舞会。草坪平整而柔软,并不适合高难度的动作,大家只是踢踢踏踏地聚在一起嬉笑。罗兰给女孩们展示她的订婚戒指——水滴形的黄钻被结构复杂的缎带底座托起,主钻接近22克拉,底座上密镶钻石,几乎已经不适合日常佩戴了。孟熙也听到了几句闲谈,有女孩不无嫉妒地窃窃私语,说黄钻本身的价值不高,只有新贵才会喜欢这种没有历史的东西,里奇送这种订婚戒指给罗兰,不过是看着好看,没多少诚意。 对于感情有没有诚意,有多少诚意,恐怕连当事人自己都说不准,又怎么可能是外人看得穿的呢? 里奇是那种专门和家里拧着干的年轻人。送他去读私校,他就把成绩搞得一团糟;佩皮斯圈子里的关系广,他就是不肯往熟人面前凑;谁都以为他该从模特或者演员的职业出道,他去参加乐队了,还是地下乐队,唱得都是任何一个经纪人听了都要摇头不迭的无名曲……地下乐队的成员们,过得都是颠倒黑白的日子,没饭吃的时候蜷着身体往公园里找张长椅就能睡一觉。他以为自己是喜欢这种生活,可被小杰克不动声色地恐吓了一回,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是向往别人身上“自由生长”的野性,那是他再怎么顶撞父母、离家出走都换不来的经历与体验,终其一生都只能在他人身上寻找。 里奇邀请杰克的时候有点心虚,但看到杰克来了,又有种身为主人的骄傲感觉。他走过去,和那个凶巴巴的同龄人说了些自己都分不清楚重点的闲话,没想到对方并没有讨厌他的意思。原来,他们也是可以做朋友的。他觉得很骄傲。 杰克应付里奇有点不耐烦,倒不是里奇这样的讨好有什么令人生厌的地方,而是因为里奇太高了,凑得又近,挡住了他的视野。就算瘦得跟电线杆一样,放眼前也觉得碍事。他也没有后退的意思,反而上前迈了一步,这一步其实只是个架势,还没迈出去就停了。然而里奇偏偏心里有些怕他,第一反应是躲开,躲得远了还不好意思,又想挪过来凑近点好说话。杰克这时突然问起订婚礼筹备的事情,这个话题不同于其他少年人之间的玩闹,里奇颇有一种突然受到重视的感觉,连忙分心回忆,一条条介绍起来。 小杰克很满意,里奇错开身之后,他就能看到熙熙在女孩中间的身影了——她的小礼服真可爱。她看起来多么娇嫩啊,像是点着清晨露珠的花朵一样,应该盛放在某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东方童话里。他喜欢她的性格,那么明确又那么专注,在别的女孩专心钻研一枚戒指的时候,他的女孩却在各种口味的果汁间犹豫了几个来回。 孟熙在控制糖分摄入。她以为自己已经过了发育期了,不知道是不是到出国后饮食结构变化的影响,完成《西贡小姐》之后她的体重先长了两斤,她没在意,这两天又长了两斤……发胖是长个的前兆,她只能这样想了。 一位迟到的女宾飘然而来,递了杯果汁给孟熙:“西柚汁,偶尔喝一杯也没什么。不要迷信番茄胡萝卜汁,难喝得想吐。” 是阿曼达,明黄色的礼服看起来特别娇艳,特别容易和罗兰撞衫。 “刚刚没看见你,你去哪里了?”孟熙以为她只是临时去打工作电话之类的。 没想到阿曼达爽快回答:“我来晚了。订婚仪式,有什么好玩的?要不是知道你在,我才不来呢!” 孟熙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在阿曼达身后不远处看到了微笑示意的琼。好吧,经纪人也在,这是有什么新项目吗? 她没有猜错,阿曼达是来谈工作的。可不是有什么项目要送机会给她,而是要让她让出某个未来的角色。问题的关键就出在迈克尔身上。迈克尔对公司业务的规划是成竹在胸的,其中甚至也包括想要分配给孟熙的片约和角色,但是他招架不住阿曼达在首映礼上的鲜花与香吻,不小心就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这些事情原本只是他的构想,连孟熙也并不知情,此刻却从阿曼达的口中听到了前因后果。 迈克尔的公司现在能够制作的电影规模都不算大,但这个角色对于年轻女演员来说的确是个好机会。 电影本身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是一位音乐才子和一名女艺术家戏剧性地相知相恋的故事,中间少不了外人无法理解的误会、崩溃、出走乃至隔空对骂,分分合合之后则是一个极为惨淡的结局。音乐才子为了音乐离开爱人,却又因为思念爱人急于赶回而身亡。艺术家怀恋早亡的爱人,因此造就了本世纪最具代表性的一件装置艺术作品。 通篇狗血,但偏偏是真实发生过的,叫人不唏嘘都不行。 迈克尔想让孟熙来演女主角,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决定,不过是因为这位艺术家的原型本来就是一位日美混血儿。孟熙的亚裔面孔,在其他电影中可能是局限,在这部电影中却是再好不过的宣传噱头。 迈克尔虽然说漏了嘴,但是并不打算事事都听阿曼达的。阿曼达争强好胜,事事都要压别人一头,《卑鄙的我》连风声都没有听到,这次她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新片约抢到手不可。迈克尔不同意,她就来找孟熙。 资源置换。 “我知道你不喜欢琼的套路,所以我一定会说得明明白白的!只要你肯退出这部电影,我有更好的资源可以换给你!”别人说这话都显得仗势欺人,阿曼达这样做就仿佛只是任性而已,连语气里都透着真情实感的意味。 “阿曼达,”孟熙摇摇头,这个动作让阿曼达竖起了眉毛,她不为所动,“我们的资源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们是相似的女孩,我会很高兴得到你的置换,因为你的资源的确更好;但我们不是,我们是两种类型、两种路线的人,所以我不会答应,因为你无法置换给我任何资源。” “孟熙,我之前并不赞成阿曼达的决定,但我想你还是听一听她的资源……这个机会,她放弃了,我也觉得可惜;你错过了,我也觉得可惜……”琼帮腔说。 孟熙不再摇头,但仍旧没有什么积极的反应:“还是算了吧!”她反而劝阿曼达:“迈克尔还没有和我提及这项安排,也许并没有确定,你不如直接争取——” “你什么意思?你就那么确定,我抢不掉你的角色?”阿曼达的犟劲儿说来就来。 “怎么会?被你抢了角色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了吧?”孟熙只觉得好笑。 她终于可以泄露一点笑意了,真是不容易啊!阿曼达怕这个角色引起她的兴趣,故意说得简单了些。可她不感兴趣,哪怕这个故事再复杂一百倍她也不感兴趣。在欧美人看来,亚洲人可能长得都差不多,但在亚洲人看来,彼此之间千差万别。这位艺术家的原型是个不折不扣的亚洲法西斯分子,除了确实做得不错的几件艺术品之外,其他很多社会活动都是在为军国主义招魂。演出《西贡小姐》顶多被女权主义者讽刺两句,但如果演出了这位艺术家,说不定回国就要被当头砸一堆臭鸡蛋的。 迈克尔算是她的合作拍档,也是人情老板。他非要她还债,她还要发愁怎样才能拒绝。现在阿曼达肯赌气出头抢角色,她只有一身轻松的感觉啊!当然了,如果阿曼达一定要拿出一个宝贵的机会来和她“资源置换”,她大概“苦恼”一下也就会接受了…… “我们是朋友,朋友不会抢朋友的角色,”阿曼达扬了扬下巴,骄傲宣布,“公平竞争不是抢,资源置换也不是抢!”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不可信任》和《信仰》——” “阿曼达!”琼惊叫了一声。 “我说过了,我来谈!是你非要跟着来听的!”阿曼达只是皱眉瞟了一眼。 如果这是双簧,那么她们肯排练这种对口来谈判,也算是有诚意了;如果这不是为了演给她看的争执,那么这就是对方的底牌了。 孟熙不说话,摊摊手:“你谈吧!我只是觉得,并没有什么用处。” “邮箱给我!”阿曼达毫不客气,“我把合约和剧本一起发给你,你看过就知道了!”她仿佛对自己拿出来的筹码很有信心,只是大概介绍了几句。《不可信任》和《信仰》都算是大制片公司一类项目。《不可信任》的制作公司与阿曼达的经纪公司有合作协议,这个角色基本就是阿曼达的囊中之物,虽然换给孟熙会麻烦一些,但只要她坚持,两边公司有很大可能让步;《信仰》的角色分配还悬而未定,面试范围不超过十位女星,阿曼达也不可能操控选角,但她可以通过琼的运作,把孟熙加入面试名单——“我觉得你会对《信仰》感兴趣!”她说,“我听说面试的人选都不是虔诚的教徒,但你显然和宗教一点边都沾不上,说不定更适合这部片子呢?” “是吗?”人大概都会有点投机心理。孟熙知道这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但她忍不住还是问一句,“要是我对这两个角色都没有兴趣呢?” 阿曼达的眼睛瞪起来,琼的神色早已寡淡下来,慢慢地说:“我原本只同意她用这两个项目中的一个和你交换的……” 那就是没有更多筹码了。孟熙耸耸肩,对阿曼达说:“我很期待看到剧本……不过,我之前对你说的也是真心话……迈克尔完全没有对我提及过他的安排。” 阿曼达半点不信,讽刺地看着她,从高挺的鼻子里哼了一句:“看完剧本我们再谈。” 直到派对结束后,小杰克才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载她回家。野马还没有离开山路,她就接到了阿曼达的电话。 “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但现在可能只有我知道——我反悔了,我要收回《不可信任》——这个秘密本身比任何一部片约对你来说都重要!”自信的阿曼达用一种异乎寻常口气说出了这个新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