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踱步的夏侯淳摩挲着亭边细纱,随风飘拂,质感轻柔,仿佛有着独属于东都丝韵与绮丽。
尤其是锦上攒花累纹的鹅黄刺绣,更显奢华尊贵,非王公贵族不可享。
负手并肩的方储随口言道:“此名洛黄绮,算是东都名贵绸缎之一,因其由洛河滋养的孛罗桑饲养春蚕吐丝缫成。
蚕绸细腻柔滑花,由东都心灵手巧的丝娘织就,纹理精妙,疏密适宜,针绣边缝更是巧夺天工,故其品质相较于龙桑、秋雨桑叶产出的丝质要更上一筹。”
夏侯淳轻轻点头:“素闻洛绮与蜀锦、苏绢并称我大靖三绝,今日方知名不虚传。”
太康丝绸虽多,却也并非所有百姓能享,抛去进献万宁宫外,余者皆流向太康城世族阶层。
普通百姓仍以素衣粗服为主,而当日夏侯淳初入东都时所见的锦江绸林还仅仅只是沧海一粟。
倘若说东都主富,那么西京太康便主贵,与神洛南富北贵的两坊相映成趣。
他抚缕慨叹,“也不知我大靖何时能人人尽衣冠呐。”
杨忠提拧着一件白釉蓝彩小执壶,给夏侯淳递了个印花摩纹杯,奉茶笑言道:
“举凡两国之战,无非人马、钱粮罢了,人马来源于粮草,有了钱粮,人马自然唾手可得,殿下不必为人马烦忧。”
他抬了抬手中瓷壶,笑道:“东都盛产洛丝、陶瓷以及金银玉器等,商贸发达,富可敌国,支援几场战争并不算什么,甚至不会伤筋动骨。”
夏侯淳瞥了一眼有意将功赎罪,频献殷勤的杨忠,瞅了瞅手中花纹杯,若有所思。
东都人有钱,极其有钱。
此地坐拥关中百万人口供需,由此地汇入太康的丝绣、陶瓷、金玉器、雕刻以及碑帖等不计其数。
而东都则以贵人书画、名帖、法符等反哺,作为转输关中的洛河枢纽,在为西京转输钱粮的同时,自然也承载着将帝都诏书、六部谕令以及府衙文书宣达诸道各州之责。
太康贵在皇都,东都富在平民。
卫伯玉除道之心日月可昭,无须赘述,杨忠、方储都是帝后亲信,不折不扣的皇党铁杆。
至于柳喻嘛,本就是因他提拔飞黄腾达,而今虽然同样受他牵连,但也算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同命了。
他忽然轻笑,透过朦胧轻纱,抬眼远眺,悠声道:“这么说,本宫现在算是坐拥东都之财了?”
“殿下此时高兴,恐怕为时尚早。”一道平淡话语响起。
夏侯淳转身看去,说话之人正是那位俊彦。
只见其人面容俊朗,柳眉上梢刻意描摹,束胸裹身之下,身正端坐,早已旁听多时。
先前只顾着叙旧,差点忘了这位,他不禁问道:“不知这位是?”
方储摆手笑道:“尚未向殿下介绍,这位便是咱们留守大人的爱女,孙凤薇孔姑娘。”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其人淡目轻瞟,竟有三分不羁与六分清贵,剩下的便是一分处变不惊的平静与淡然。
只见其抱拳拱手,洒然一笑地道:“见过太子殿下。”
巾帼之才。
这是夏侯淳见到此女的第一印象。
他摆手笑了笑,“孙姑娘有礼了。”
语气一顿,他凝神问道:“依孙姑娘方才之意,莫非此事尚有反复?”
一身戎装的孙凤薇低眉敛目,敛衽一礼后,星目流转,斟酌语句后,缓缓言道:
“东都之富,远近闻名,甚至城中坐拥亿万贯家财的亦不在少数,百万贯家产人家更是不计其数。可此富并非留守府,更非大靖官府,而是藏富于民,流财于市。”
她抬眼看向夏侯淳,认真地道:“殿下若想从他们身上攫取战争钱粮,恐非易事。”
她轻轻一笑,目光灼灼地蛊惑道“当然,若是殿下出动洛河之上的千骑营与城外昭义军纵兵劫掠,巧取豪夺之下,或许可行。”
方储变色,呵斥道:“说什么胡话。”
余者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瞥向夏侯淳,暗存审视与观察之意。
夏侯淳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闻其所言后,哑然失笑,摆手道:“孙姑娘不必试探,本宫从未动过此念,而且日后也不会有。”
直勾勾地盯着夏侯淳片刻后,孙凤薇颜容一缓,起身朝着他执礼,歉意一笑:“方才是凤薇孟浪,误会殿下了,还请殿下降罪。”
亭中气氛稍缓,汩汩茶水升腾,茶香四溢。
一番寒暄之后,孙凤薇坦然道:“实不相瞒,方才殿下所言的御敌于国门之外,凤薇亦深以为然。
但钱粮之事并非只言片语便可决定,其中必然涉及到东都内外的所有物料钱粮供需。”
方储眉头一挑嘿然一声,言道:“怎么,孙丫头认为以你爹与世叔之力还筹备不了几万将士的钱粮不成?”
夏侯淳下意识地看了眼方储,莫非这位说服了那位孙留守?
他心中嘿然,有意思。
倘若说杨忠因为靖帝旨意而叛而复归还勉强说得过去,卫伯玉被其裹挟在内,或者说以诛灭道奴等名义蛊惑而来,还情有可原,那么柳喻呢?
这位靖帝的亲信在靠山倾危之际,果真还抱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志不成?
这些诡谲心思,在夏侯淳脑中打了个旋儿,他脸上不动声色,状若随意地瞥了一眼众人,似乎对于孙元恢的鼎力相助并不意外。
他扪心自问,自家这个与末日黄花相仿的东宫太子果真有那么大魅力么?
他暂时将这些念头存在心底,稍作沉吟后,对着孙凤薇和颜悦色地道:“孙姑娘之意,莫非在这东都城内,还有第三股势力阻遏我等御寇不成?”
孙凤薇螓首轻摇,“凤薇并非质疑世叔与家父威望,只是人心向私,何况东都这种商贾之风盛行之地?”
她凝视夏侯淳,大有深意地道:“请恕凤薇无状,倘若殿下没有万全之策,仅凭殿下威望,恐难以在这膏腴东都筹备好钱粮。”
夏侯淳颔首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孙姑娘所言乃持重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