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阆风听完,沉吟了一阵子,都没说话。顾维驹忐忑起来,心想是不是那赵彰明果然位高权重,自己说话不大客气,得罪了他,事情不好。但也不敢开口打断霍阆风的思绪,只在一旁,抿着嘴唇,葱根样的手指使劲绞着拴荷包的五彩丝绦。 霍阆风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紧张得脸都白了,情知她后怕,忍不住调笑道:“此刻知道怕了?当时看他穿着蟒袍,怎地还那般不客气。” 顾维驹见他笑了,想着约莫是没事了,还让她白怕了一阵,好好一条丝绦,珍珠才打出来没两天,眼看着也被绞得变形了。这才撅了嘴回道:“我进京日子虽短,可也听了见了不少,国朝于服饰上,管束宽和。虽闻国朝初建时,也有过诸多禁令,不过如今,您瞧瞧大街上,但凡有几分家财,谁人不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哪儿还管得住。今日五娘也看走了眼,她听闻宫中内侍,凡得脸的,还常赐穿蟒服呢,余下更不必提了。今日骤然见了一个,不过以为是有些财势的风流浪荡子,也就是见我们报了家门他还不管不顾的,五娘才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但也……” “但也来不及了,”霍阆风笑着觑了她一眼,“如今知道后怕了?你们呀,终究还是见识太少,宫中内侍岂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谁知道宫中内侍在哪里能见到,”顾维驹白了霍阆风一眼,“您且不知,那人貌若好女,作态窈窕,一开始,我也确实是误会了的。” 霍阆风哈哈大笑起来:“你啊你,不可再胡说了,內侍们根本不如你所想这般。” 顾维驹也有点脸红:“妾知错了。只是此事如今您看该怎么办?那人明明白白说了改日要登门拜访,也不知是诚心拜访,还是……” “这事你不用管了,”霍阆风正色道,“本就与你无关。你和姐妹说笑几句,哪里用得着那么大阵仗。本就是冲我来的,你就是不说那几句话,别人照样能寻出由头来搭话。只不过你恰好说了几句,倒不必他费心机了。” “那、那可怎生是好,”顾维驹又有些害怕了,她的身家性命都在霍阆风身上,绝不希望他有何不测,“难道是为了公事?” “本来我一个七品芝麻官,”霍阆风道,“能有什么入得了贵人的眼?就算他要用人,也不该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不过经此一举,最近朝中有些传言,想必是真的了。” “什么传言?”顾维驹急急地问道,问出口了才觉不对,古代女子讲究贞静贤淑,男子在外头的事,岂是能随便过问的。 果然,霍阆风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外面的事,说了你也不懂。你只管照顾好家里便是。放心,你家老爷有分寸。” 他既如此说了,顾维驹也不好再问,只得到:“老爷教训的是,是妾心急了。” 霍阆风瞧她说得不情不愿的样子,反而又笑了:“不是不能和你说,只是你又不懂,听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安乐乐的。我这是为你好,你还不领情。” “妾自幼家贫,”顾维驹认认真真地道,“妾又是长姐,操心惯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反而不安心。但若知道了,能想法子便想法子,就算想不出法子来,到了也是个明白鬼。整日做个吃喝玩乐的糊涂人,有什么意思呢。” “过去你过得艰难,”霍阆风向来怜惜她的出身,眉宇渐软,露出几许温柔,“如今却不必那样操心。大夫本来也说你心力弱,要好好养着的。” “若是能说,”顾维驹也柔柔地道,“您还是说说吧。我可不愿做那空心的萝卜呢。” 霍阆风似乎是想了想怎么跟她说,才斟酌着开口:“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可能会从五城兵马司,调到锦衣卫北镇抚司任职。想来你也不知锦衣卫究竟是做什么的,因此和你说了,约莫你也不懂。” 顾维驹却愣了,她怎么会不知道锦衣卫,在后世,锦衣卫那可是大大有名。大梁朝果然和她所知的古代有许多相似之处,不过既然有锦衣卫,那想来也有东西厂了。只是不知道大梁朝的宦官,是否如她所知的古代那般势大。 霍阆风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是为自己不通世事难过,心想金陵大家女子,不说诗词歌赋了,就连医卜星象、命理术数或八股文章,会的人都不少。世家女子往往也要嫁入世家,别说锦衣卫这样大名鼎鼎的衙门,就是朝中动态,也是门清,否则怎么做当家主母,如何与门当户对的人家往来。内闱虽说不应涉外事,但那不过是教条罢了,内宅和外事密不可分,顾维驹若想做个好的主母,就算他将来的升迁,也能应付自如,这些事确实该懂的要懂。他也不能指望太夫人,思来想去,决定亲自教顾维驹。 待回了西岭院,喝了两口茶,两人相对坐下,霍阆风先开了口:“这些事按说你不知道也无妨,可既然已经有人找上了你,此事说不定有一就有二,你若一无所知,反倒容易受蒙骗。此次还有五娘在你身边,下次若是只你自己,多了解些,也好应付。”然后便细细为她分解此事。 赵彰明是皇室中人不假,霍阆风位小职卑,也不大清楚他的背景,但想来应是位皇子。当今陛下共有九子四女,太子殿下年过而立,居于东宫,甚少出宫;皇二子如今在山西巡视;皇三子听说幼时出过天花,面有痘痕;皇七子至皇九子如今年岁且还小;想来这位应当是皇四子或皇五子中的一位了。不过这两位皇子乃是一母同胞,不仅年岁相仿,就连外貌也有几分相似,因此不好分辨。 原本霍阆风不过是七品的兵马司副指挥使,这个衙门有点类似于现代的城市管理局,也就是城管。若他一直在五城兵马司做个小小的北城副指挥使,那肯定是入不了皇子的眼。不过前些日子,在金吾卫任职、交友又极广阔的沈钺告诉了霍阆风一个八卦:听说某日宫中设宴,陛下醉中恍惚梦见先祖,醒后便去太庙祭拜,路过西配殿,就想起了国朝的功臣们。恰巧,霍家先祖长宁侯,当年从龙有功,也是配享太庙的。既然想到了功臣,不免就想到了他们的后人,有些家族已经没落,有些家族仍然兴盛,当然,像霍家这样中不溜的也不少。 霍阆风算是赶着了好时候,皇帝追昔抚今,打算提拔、封赏功臣后人。据传是夜陛下看着西配电的功臣画像时,曾说了一句“忠毅公人如其号也”,“忠毅”就是长宁侯的谥号。于是霍阆风就入了他的眼,忠臣的后人,根正苗红啊,当然是放到皇帝的机密心腹组织里去合适了。于是御笔一挥,霍阆风就从北城兵马指挥司,调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官职也从副指挥使,变作了试百户,从正七品升到了从六品。 整个过程均由沈钺转述,说得活灵活现,连皇帝陛下的一声叹息,挥笔御批的姿势,说到“忠毅”二字时面上的赞许,都说得一清二楚,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似的。对这些类似于话本子的情节,霍阆风也是听听就算了,不过对于今上打算封赏忠臣后人的传言,结合今天赵彰明的出现,看来是确有其事。 “妾问一句,老爷可别恼,”顾维驹疑惑道,“虽则您官职升了,可这从六品,对于皇子来说……他何苦绕这样大的圈子来结交您?寺中硬与别府女眷搭话,传出去这名声也……” 霍阆风微微一笑:“你说这话我也不恼,原是你不知道,皇子轻易不可与朝中官员结交,此其一;锦衣卫衙门,历来都是陛下亲信,官职虽不高,权利却大,此其二。至于名声,一个皇子,又不是太子,要那么好的名声做什么。” 顾维驹就懂了,皇子又不是太子,若是结交朝中大员,又博一身好名,是想干嘛,难不成是想造反?那别说皇帝了,太子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倒是像霍阆风这样有些实权,又有用处的小官,认识一二也不妨。更何况这位做出了一副调戏女眷的姿态,就算皇帝和太子知道了,不过说他风流轻浮,这名声别说是于一位皇子,就是于普通男子,也不疼不痒。难怪此人当时有恃无恐,选的是光天化日,要的就是无数双眼睛见证,他搭讪的可不是霍阆风,而是霍家女眷。日后寻个名目,登门致歉也好,上门拜会也好,自然水到渠成。难怪最后走得那般爽快,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想清楚了,心里担忧更甚:“如此手段,所图必大。咱们家如今已是过得极好了,也不求锦上添花,恕妾暨越,您可千万当心。” “我明白,你是怕我行差踏错,”霍阆风看见她眼里的担忧,心中自然也是暖的,“放心,这一家子老老小小,还有皓哥儿,还有你呢,我怎会轻率行事。事情来龙去脉你都知道了,剩下的你就不必操心了,这原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只记得,若再有人来——明旨一下,想来是少不了的——你只管好生招待,但若问你什么,你便推说不知。若有人送什么来,你都只管收下,不能收的,回头我自然有法子还回去。” 顾维驹点点头,她一个后宅妇人,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看来锦衣卫不愧是皇帝心腹,还没上任,这便有人来投资了。若是日后真的上任了,还不知道有多少是非呢。 “想什么呢,”霍阆风伸指头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都想出神了。” “在想一首诗呢。”顾维驹莞尔一笑。 “何诗?”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