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万出有缘姻天定 北魏永安三年(530年),纷飞的战火还没有烧到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小村庄来。代水村的村民仍像处在和平盛世一般,往来种作,怡然自乐。 今年有个好光景,自从入夏以来雨水不断,庄稼长势喜人,连护村的那条几乎断流的小溪都渐渐充盈起来,成了孩子们玩耍嬉闹的乐园。 代水村一如往常般宁静,男人们荷锄耕田,女人们浆衣做饭,傍晚时分炊烟袅袅笼罩村庄,一大群孩子吵吵嚷嚷从田间地头玩耍归来,从村头到村尾进了个自家门,嬉闹声才慢慢息止。有时候男孩子玩的野了不愿意回家,母亲就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呼喊,惹得旁人一阵大笑。整个村子融洽和谐得就像一家人,让人完全想不出来在这安逸的小村庄之外是一幅怎样惨烈的乱世光景。 李大牛家有十亩田地,在他的用心耕作下长得郁郁葱葱,看来今年是个丰年。这一日他随着乡邻趁着日出来到自家田边,望着这片无边无际的绿色,一时心神荡漾。 李大牛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代水村人,但他憨厚善良,村里人待他无二。其实他有很大的秘密,只是隐姓埋名在这世外村庄,想安静地度过此生。李大牛原名白兆德,他本是洛阳城中一个开民窑的大户家少爷,家中世代以烧瓷卖瓷为生,是当地显赫的名门望族。但后来由于他父亲不从官府收购私窑的作法而得罪了权贵,害得全家人几乎被残杀殆尽,只留得一个为奴的奶妈拼死保出了他这个独苗,东躲西藏了数月方才躲过这场大祸。这个救命的奶妈是洛阳城郊五十里外的上洛村人,为了彻底逃离官府的追捕,奶妈就把白家小少爷带回了自己意识当中最安全的地方——上洛村。 当时白兆德已经6岁,对世事似懂非懂,但由于家财雄厚见多识广,比同龄孩子成熟稳重得多,而他双亲家教有方,并没有把他溺惯成一个纨绔子弟,所以在经过了这样的家庭剧变之后,他变得更加内敛而敏感,跟随奶妈回到上洛村之后低调生活,希望能当个普通老百姓足矣。 这奶妈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为了避人耳目,将这孩子解释为路上遇到的孤儿,但由于家穷养活不起,所以送给了邻村——代水村李家为养子,从此白兆德更名改姓,断绝了与奶妈和往日的一切联系,在这出世的小村庄里过上了农民的生活。 李家夫妇无儿无女,他们都是憨厚的庄稼人,并没有过多盘问白兆德家人的事,还把他当亲儿子一样抚养。白兆德感激涕零,想回洛阳报仇的意愿渐渐打消。原本就失去了父母的他不愿意再失去这对老人,于是就安分守己当起农民,并以孝子之身为双亲养老送终。 白兆德有一个女儿取名李青慈,这名字包含了他太多的心念。是时中原瓷器大盛,南方以青瓷为冠,传入北方后衍造出白瓷,青瓷白瓷艳冠群芳,是当时瓷器最流行最贵重的品式。白兆德给女儿取名“白青瓷”,合了两种瓷器,但随了李家之姓,又加之“瓷美体弱,动之易碎”,取名不妥,所以谐音为“慈”。这姑娘天生丽质,不够十岁就已经有了前来说媒的人。白兆德虽不指望女儿日后得知身世能代自己回洛阳报仇,但也不希望她草草嫁人,所以在这件事上他跟别的庄稼汉不同,一直压着没答应。 几只鸟儿飞过田野欢快地鸣叫着,打断了白兆德纷飞的思绪。他甩甩头活动一下筋骨,准备下地干活。正在这时有个乡亲跑过来大声叫着“李大牛!李大牛!”,奔到他面前时上气不接下气,只指着村东头一直抖,龇牙咧嘴看得白兆德好不心焦。 “张老三,怎么了这是?出啥事啦?” “你,你姑娘,你姑娘落水了——!” 张老三一句话还没说完,白兆德已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出去。这白青慈可是他的心头至宝,若就这样……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恨不得自己再多生出几条腿来飞驰过去。 遥遥就看见溪边围了一群人,大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外围站着几个光溜溜的刚从溪里上来的孩子。白兆德心里咯噔一下,加上剧烈的奔跑呼吸困难,他几乎软倒下去。 这时有人叫喊了一声“他爹来了!”,人群渐渐散开,给他让出一条路。 白青慈平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湿透,小脸煞白,双眼紧闭。身旁有个小男孩护着她,正在掐她的人中,锤她的胸。 白兆德关心则乱,看到这样的情景顿时怒火中烧,一掌就将小男孩劈了出去,男孩撞在石头上,登时头破血流。就在人们惊呼的时候,白青慈一口水吐了出来,边呕边吐,渐渐缓过劲来。 “小慈!”白兆德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仿佛失而复得一般。周围人看得着急,赶忙把小姑娘从他怀里抠出来,好让孩子顺顺气。这时候白兆德也慢慢恢复平静,赶紧去查看那个男孩子的状况。他将孩子扶起来,抱歉道:“实在对不起,刚才是叔叔太心急……” 小男孩捂着额头,血从指缝中渗出来,却露出阳光明媚的笑脸:“没关系,这点皮外伤不碍事!妹妹醒过来就好了!” 白兆德心下异然,这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说话声音洪亮条理清晰,一看就知绝非等闲之辈,便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过两日我带着小慈登门道谢。” 男孩对着白兆德一揖道:“敝姓宋,名为怀信,家在东边的上洛村,今天在溪边玩耍时听到有人叫喊,才把妹妹救上来。叔叔不必介怀,这都是举手之劳。” 这几句不卑不亢又谦和体恤的对答让白兆德更加惊诧,他毕竟曾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知道这孩子与普通的乡村野夫完全不同,说起话来有条不紊恭顺有加,一看就是念过书学过文化的。 白兆德虽然早已融入这民风淳朴的世外乡村,但是能遇上这种水准的孩子,他顿时青睐有加。再看看孩子流着鲜血的额头,他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说不明的东西在萌芽。 “宋贤侄为我所伤,现在小女已无碍,你跟我回家包扎一下吧。”白兆德诚挚地发出邀请,其实是想更多了解他一些。 十二岁的孩子天性纯良,没想那么多就答应了。 “那就麻烦李大叔了。”宋怀信露出一个惨兮兮的鬼脸。 白兆德从衣服上撤下一条布先将宋怀信的脑袋草草包扎上,然后抱起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女儿,领着宋怀信离开了仍没有散去的人群。 初夏时节天朗气清,这时候太阳刚刚爬上山头,还没开始灼烧大地。白兆德走在田埂上,望着绿油油水灵灵的田地,再看看身边两个可爱灵动的孩子,一时间觉得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平淡安宁才是最大的幸福。 不一会便到了家,妻子何氏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还没进家门他就闻到了阵阵的香味。 “他娘,快给孩子烧点热水,再准备两件干净衣服!”站在小院里,白兆德就扯着嗓子喊上了。 何氏匆匆忙忙从灶间出来,嘴里念叨着:“刚出门怎么就回来了?……哎呀!小慈!这是怎么了?” 她看到丈夫怀中面色苍白的女儿,顿时六神无主,连语调都变了。 “没什么大事,喝点姜水换身衣服就好了。”白兆德安慰妻子道,“咱家女儿落水了,是这位姓宋的贤侄救了她,我情急之下还把人家给打伤了,你快去找些草药来给他包扎一下。” 何氏手忙脚乱地点点头,先接过女儿,又把宋怀信领进了家。轻松下来的白兆德寻味找去,原来妻子在炖鱼。前些年由于天气不好,常年干旱,农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难得今年入夏就普降大雨,雨水一场接一场,仿佛在弥补之前的不足似的,很快就丰盈了条条沟壑,原本无迹可寻的水中生物也活跃了起来。昨天妻子才跟着村子里其他妇女去小河里捕鱼,今天就有鲜美的鱼汤喝了。白兆德舔舔嘴,感觉自己的小日子突然有说不出的幸福。 白青慈只是惊吓过度,身体并无大碍。在母亲关怀备至的照看下,小姑娘很快就恢复了活泼的一面。宋怀信的额角也被何氏仔细包扎起来,两个孩子很快熟络,玩到了一处。 何氏回到灶间走到丈夫身边,白兆德正看着院里两个小孩玩耍的身影,忽然就有了决定。 “他娘,我跟你说个事,”白兆德难得的显现出沉稳的一面,不由得让人感到这个话题的严肃性,“我想把小慈许给宋怀信。” 何氏一愣,没想到丈夫想的竟是这件事。自己的女儿自己心里有数,这么多人登门求亲都被丈夫一一拒绝,现在却把女儿的幸福建立在感激之情上,她虽然很想相信丈夫的眼光,但还是觉得草率了一些。 “他爹,这么大的事,咱俩再商量商量……” “路上我还想着再看看,现在觉得可以了,”白兆德笃定道,“姻缘自有天注定,我相信这冥冥之中的安排。这小子将来必成大器,也一定不会辜负咱们小慈的。” 何氏毕竟是个闭塞乡野中的妇道人家,丈夫已经这么说了,她也没有反驳的理由,于是顺从道:“那就了解一下这孩子家里的情况吧,咱们毕竟是姑娘,提亲的事还是让对方来说的好……” 白兆德点点头:“这我知道,他是上洛村人,过两日我带着小慈登门道谢时,会找机会跟他父母提这件事的。” 提起上洛村,白兆德必然会想到自己的奶妈,这也是他对宋怀信徒增好感的原因之一。 看着女儿花儿般的笑颜,想着承欢膝下还没完全长大的她就要成为他人妇了,何氏后知后觉地感到心中被挖空一般,难受异常。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孩子们总有这么一天,于是她强自把眼泪憋了回去,大着胆子给丈夫提意见:“咱家小慈还小,就算许了也只是定亲吧,她离及笄的日子还早着呢,没必要这么早嫁过去……” 想到女儿不过九岁,白兆德这才觉得自己太着急了些,于是恢复了老农的样子,对着妻子憨笑道:“说的是啊,我会跟人家说明白的。”转头他又注意到了别的问题,“及笄这词,你是咋会的?” 何氏擦擦眼泪白他一眼:“还不是听你说的,一个老农民整天文绉绉的,也不害臊。” 白兆德猛地上前把妻子抱起来原地转圈,惹得何氏花容失色,但是又怕给院里的孩子看到,只能忍着惊吓捶打丈夫。两个人玩闹了一会,白兆德把妻子放下来道:“叫两个孩子过来先尝尝鱼吧,好久没吃过了。” 宋怀信拿着何氏给的炖鱼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他和这一家人将有怎样的牵绊。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他只知道这个小慈妹妹长得挺可爱的。 转天白兆德带着小慈上门道谢的时候,宋怀信朴实厚道的父母已经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虽然两只手提着满满的蔬菜果品,但白兆德还是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转念一想,这样忠厚老实的人家才能培养出宋怀信这种出色的孩子,白兆德不由心中更喜。 简单了解之后白兆德才知道,宋怀信的父母大字不识,他自己知道那么多诗书礼义竟然都是自学的,他经常在干农活的闲暇到相距不远的镇上偷听先生讲课,后来还发现有破旧的书本被当做垃圾处理,他如获至宝,捡了许多回来,津津有味地一页一页品读,现在他已经读过了不少名家经典,所以才能一出口就让白兆德刮目相看。 了解到这些,白兆德对这个孩子的态度从认可变为了欣赏,他觉得自己真是碰上了个宝贝! 于是再没有半点犹疑,他向小宋的父母提出了结亲的事。“李大牛”也是附近村寨远近闻名的“文化人”,相识的人都知道他不仅识字看书,而且还有个水灵可人的女儿。老实巴交的宋氏夫妇何曾想到自己竟然“攀结”了这样的人家,惊讶之余当然乐得合不拢嘴,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说定之后,双方互换了生辰和信物,农村人不讲究那么多,这样亲事就算定了。但是因为双方孩子年龄尚幼,所以将喜日定在了他们成年之后。 一件大事完成,白兆德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他与亲家相识恨晚,竟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只可惜他的身世是惊天大密,任是什么情况都不能吐露,否则他真的要和盘托出了。老宋却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汉子,李大牛已经不是外人,他就越说越起劲,把自己的祖宗三代都介绍出来了。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出过个读书人。这小子不知道像谁了,那么喜欢有钱人家学的东西,”老宋憨憨一笑,“大概是小时候受了他太奶奶影响。我们家啊,只有我奶奶见过世面。她老人家曾经给大户人家做过奶妈,读书识字什么的她都懂……” 白兆德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踩空楼梯。这里是上洛村,老宋与他年纪相仿……他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渐渐清晰,那慈祥温厚的笑脸让他瞬间哽咽。不会,这么巧吧? “敢问您家这位老人,闺名是何?现在可还尚在……?”白兆德经控制不住颤抖的声线。 老宋还有些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话语,宋怀信给他解释了一下,他才道:“我奶奶姓方,女人没有名字,别人都叫她方姨。前年她去世了,走的时候还念叨着以前的主人家呢……” 白兆德听到“方姨”二字的时候,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没想到世界如此之小,冥冥中奶妈又把他带了回来,还给他指了这么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但同时那些他刻意遗忘的惨痛的回忆又再次浮现上来,惨死的家人、被毁灭的家园、被破坏的传世的瓷器……白兆德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宋怀信看出他神色不对,但也不明白其中缘由,只能扶他坐下,端来一杯温水。 白兆德抬眼看着这个小小的男子汉,忍不住将他已经有了老茧的小手握在掌中,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这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缘分,成了亲就是一家人了,愿你和小慈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宋怀信似懂非懂,只是望着白兆德,又看看在小院里玩耍的小慈,郑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