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云层低垂,要下雨了。远处的雪山隐没在密林后,隐隐绰绰只看见个灰白的尖儿。烛契眯着眼找了一会儿,很快就发现了那个隐藏在高大针叶林中的村落——放逐神裔邕族的村落。
雨水落下,很急。山林间满是雨点欢脱的鼓音,很快雨停了,雪洋洋洒洒落下。烛契红色的皮肤被冻得发青,衣襟上有细细的冰碴,每一次呼吸都得忍受冷空气进入鼻腔后直顶脑门心。
他一年四季都穿单衣,魔界没有四季。他是个英武伟岸的魔,但却不是一个修为高深的魔,在紫夜宫里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是打杂。
“真想找个洞,垫上稻草蜷成一团好好睡一觉。”
烛契自言自语,不自觉的微笑起来,就好像前方真的有一个铺满柔软稻草、暖融融的洞穴在等着他。
离村庄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茫茫冰雪中缓缓升起的炊烟,烛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天地一片灰霭,融化的雪水混着泥土,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雪已经停了很久,那个男人也站了很久。在一片雪白天地间,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格外引人注目,他站在路边像是在等什么人,许久都不曾动过,只有鼻尖时不时吐出的白色雾气在告诉人们他是个活物。
烛契缩在树后等待那个男人离开。
雪又下了起来,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眺望着烛契所在的方向,烛契缩了一下脖子,等了一会儿他又伸出脑袋。
男人带着面具,漆黑的双目像是鹰隼飞快锁定了烛契的位置。他走过去,脚步又稳又轻,在这样的天气竟没有留下脚印。烛契没有见过魔族以外的种族,但此刻他却忽然明白,原来这就是神族。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只是一个凡人。
男人走进树荫,只见一只红狐卧在树后。他的面具动了一下,变成狐狸的烛契却隔着面具觉得男人笑了。
雪还在下,男人却不再等了。他向村落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段便回头看看那只狐狸,烛契跟上去,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村庄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不过是普通的村落,若不加以说明,不会有人把这里和神族联想到一处。
还没走近村庄,黑衣的男人却凭空消失在雪地中,烛契慌乱的向男人消失的地方跑去,那里的确什么都没有。
“狐狸?”
出现在烛契面前的是一个端庄纤细的年轻女子,她有着温柔而慈悲的面容和一双漂亮的金色眸子,看着烛契的神态,让烛契想起了母亲。
烛契本能的对她感到亲近,他走过去围着她转了两圈,女子笑着把他抱起来。雪花飘落在她发梢又落到狐狸的鼻尖,烛契打了个喷嚏。天气很冷,可是女子的怀抱是暖的,带着柔柔的花香,她的怀里就是春天。
女子和狐狸生活在了一起。
在这样寒冷的地方,即使是长着一身皮毛也还是冷得令狐发抖,尤其是雪后初晴的清晨。烛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房子了,准确说是火炉边。在他睡着的时候,尾巴还在不安分的轻轻摆动,木柴噼啪作响,不时冒出一两点火星。
女子独自出门拾些柴火,家中只留烛契看家。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烛契的眼皮上,他抖抖耳朵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倒真像个狐狸了。风轻轻吹过他的毛尖儿,狐狸舔了舔嘴唇,嗅到了女子身上的气味。
进来的除了她,还有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头。烛契没见过他,却本能的不喜欢他。
老头看见了狐狸,也不喜欢他,但他是族长,族长是不会跟一头狐狸较劲的,所以只好跟眼前的女子较劲。
“过去二十年了还不肯回来?”
“父亲不怪白昙了?”
两人虽是父女,可烛契认为除了那双浅金色的瞳孔他们一点也不像。白昙的身上有一种随顺、谦逊的气质,就像是月下静湖。
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必拿话堵我,你们姐弟俩就从没让我省过心。”
白昙默默往炉中添炭火。
“不想回来,那就一辈子都别回来了!”老头放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风卷起雪花贯入房间。又下雪了。烛契走过去用脑袋蹭着白昙的手,他抬头,“啪嗒”一声,一滴水打湿了他脸上的毛,紧接着又一滴,落在了他的眼中——那是白昙的泪水。
烛契是魔,魔是不会哭泣的,他们鄙夷人类的情感。
但其实在烛契小的时候,他还不是一个强壮的魔的时候,他也是经常哭鼻子,那个时候母亲总会亲亲他的额头,把他抱在怀里。他看见白昙的泪水,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却自然而然做出同样的举动。
红色的狐狸举起两只前爪搭在女子的膝上,努力的仰起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时间仿若静止,白昙笑着摸了摸烛契的头,拭干泪水,她声音克制而温柔,反过来安慰烛契:“我没事。”
她说着安慰的话语,却难掩哀伤,狐狸看懂了白昙的难过,却不懂她为什么难过。他想一定是因为那个老头。
烛契又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该让老头进来,那样白昙也不会难过了。白昙这样伤心都是因为狐狸没有看好家,烛契闷闷的,
——他要给白昙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这四个字他常听那些来魔界打架的修士们说,但却并不理解是什么意思。只是每次那些修士说完,就提着剑打了过来,在烛契的心里,他觉得这大概就类似于打架的另一种说法。
现在,他要去给白昙讨回公道。他记得那个老头的气味。
跳过堆雪的田垄,跃上山岗,跨越茂密的针叶林。狐狸是一条红色的闪电,闪电落在了一座小小的祠堂。
祠堂大门紧闭,石制屋顶铺满白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烛契从冰冷的空气中捕捉到了那老者身上的气息,就在里面。
他从窗户钻了进去,祠堂内很黑,墙壁边缘摆放一排排蜡烛,隐隐绰绰照出墙面上疏密有致的石窟。光照不进石窟内,也照不穿这黑暗,黑暗仿佛是有实体一般,但这反而方便了嗅觉敏锐的烛契。
烛契小心翼翼沿着气味前行,很快走到尽头,却意外没有一个人,只有满墙的壁画。
那壁画线条古朴却隐含宇宙大道,是真正的神的手笔。烛契看呆了,被绘制者通过壁画表达出的悲天悯人的心念所慑住,一瞬间仿佛化身执笔的神一笔一划将心血绘成画卷。
用金线描绘的闭目盘坐的女神,双手结印,温柔平静的脸上有一滴泪。一个白线绘制的男人手持蔷薇花出现在女神身边,女神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嘴角有笑意。
凡心动,道心乱,诸神不容。
下一幅,女神与男子来到凡间隐居,画面中多了许多同样用白线绘制的小人儿,多年后男子老死,女神亦随之而去。
狐狸很笨但也明白,画中描述的便是邕族的由来,那些白色的小人儿就是如今的邕族白氏。狐狸久久凝望画中的女神,温柔慈悲,像极了白昙。
烛契猛地惊醒,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想为白昙讨回公道的,他赶紧往外跑,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咕噜咕噜直滚出去好远。他想要爬起来,然而身下一空,又滚了,这次不是横着滚,而是竖着滚了。
像是落入无底洞,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和眼前无尽的黑暗。烛契挣扎着想攀住什么,却是无用功。狐狸认命了,闭着眼等死。他很难过,想到白昙,想到紫夜宫的朋友,还有他的大王,他还不想死。
——阿月、阿月……
黑暗中男人清冷的声音若即若离,烛契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月、阿月……
他这样急切是在呼唤谁,阿月又是谁?
狐狸的身体像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在了雪地,红与白,雪越下越大,很快只剩下白。茫茫雪地中穿青色长衫的男人撑伞走来,狐狸半阖着湿漉漉的眼被抱起,鼻腔中瞬间灌满清幽的睡莲香气。
狐狸忽然回想起来,原来自己就是阿月。不是烛契,不是狐狸,是成月。
她以烛契的回忆铸就梦境,却在不知何时被这真实细致的梦境魇住了,忘记了自己是谁。而在坠落的过程中宵晖一声声的呼唤又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让她回想了起了自己的名字。
宵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成月的意识飘飘荡荡,一会儿是现实,在几步宽的房间内码字。一会儿是太清,在天罗地网中害怕呼救。恍惚间又变成常年下雪的村庄,她是一只跳脱自由的狐狸,美丽的女子温柔抚摸她的皮毛。
剧烈变化的环境在反复煎熬她的心识,狐狸的身体发烫,像是变成一团火,由内到外正在激烈燃烧。
宵晖将她贴近自己的胸口,宽大的袖子将狐狸小小的身子完全包裹,灵力徐徐灌入,狐狸的身体却始终滚烫,仿佛真的在燃烧般渐渐透明。
燃烧到极致反而什么痛苦也没有了,成月如一个旁观者看着现在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宵晖抱着狐狸在冰雪中努力维持狐狸濒临消散的身体,看着他慌张的对狐狸说着话,他说:别怕,我一定带你出去,别怕,阿月……
在太清时,宵晖从来只唤她成月,除了训话从不主动与她讲话。
而成月关于宵晖最深的记忆只是龙城山庄的万箭穿心和那狠狠的一巴掌,她是个感情投入时会毫无杂念,只一股脑对对方好,而放手时干脆利落,感情收回的近乎绝情的人。
从她看到宵晖的冰剑时,在她心里就已经斩断了对宵晖的朦胧好感,连同榴花温泉初见的心动。
是以看到宵晖这样与平常截然不同的举动,她只觉得疑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以身犯险进来寻她,不明白为什么消耗自己的灵力来维持一具空壳子。
可是也仅仅是疑惑罢了,她不是顾星烂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她也知道有些事不刨根问底轻松的是自己,她从来都清楚如何活更好,也明白注定消失的不必去挽留。
宵晖大概不明白,不然怎么会执着于梦中幻相,他难道不知道他进入的是成月以他人记忆铸成的梦境?
不管他来不来,她都会醒来,因为梦只能是梦。他不论怎么努力狐狸的身体仍不可逆转的消逝,成月看着他苍白的脸,金色的眸子也渐渐晦暗,轻声呢喃:“放弃吧。”
“阿月?!”宵晖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向狐狸道:“再坚持一下。”
狐狸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过回光返照,顷刻间消失不见。成月的意识逐渐上升,她知道已经结束了。她来不及看宵晖的表情,那青色的身影在苍茫大雪中维持着抱着什么东西的动作,孤独渺小。
黑暗再次将成月包裹。
【警告!警告!请立即退出副本,请立即哔——】尖
锐的系统警报突兀的响起,又像是被掐断一样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