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单手执壶,给许世隽添上茶,可算堵住他的嘴。 谢蘅直笑不已,一边就茶吃着蜜饯,向许世隽问道:“初七当晚,你究竟做过甚么,好好回想一番,要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许世隽仔细回忆,道:“当晚是跟杨小六他们几个喝得酒,在翠玉轩里,我高兴贪喝了几杯……” 毕竟谢蘅与张雪砚的亲事告吹,许世隽哪怕是放鞭炮都不尽兴,恨不能敲锣打鼓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当晚他的确贪了酒,鲜少喝成那般酩酊大醉。 谢蘅挑了挑眉。 许世隽怕她不高兴,遂解释道:“其实当晚也控制着数,但不知为甚么,轻易就醉了。许是那酒烈罢。” “后来呢?醉死在翠玉轩中了?” “哪能!”许世隽立刻摇头,“许家门禁,你是知道的。我让奴才扶了我出去,准备打道回府,奈何脚软得实在走不动路,想着这副样子回去也得挨骂,索性就留住在红袖馆中。因翠玉轩教杨小六他们几个霸占着,我随便寻了间阁子就睡下了。” 太后前年凤去,按照祖制,凡在京师内的居民需为其服三年国丧。礼制并不严苛,就是诸如红袖馆一类的娱戏之地皆有了宵禁。 因此,红袖馆晚间闭馆后就不会再接受外客入住。 那奴才就找了间空阁子给许世隽借住,也没再跟掌柜的打招呼。 周通一捻佛珠,道:“可以让那个奴才来给许公子作证。” 谢蘅却摇了摇头,“奴才是伺候世隽的奴才,单单一个人的话,供词不具有绝对的可信力,很容易教封坤咬住话柄,反胜一筹。” 周通想想是这个道理,一时愁眉难展。 谢蘅将许世隽的话在脑海中再回过一圈,问道:“该不会是杨小六他们几个混账做得罢?” 验身婆已经证明巧灵姑娘的确遭受过强.暴,这是事实,那么就必定存在一个凶犯。 许世隽却否认道:“我进牢的时候就问过,他们当晚一早就散场了,家府上的人皆可作证。” 许世隽那几个狐朋狗友,谢蘅还是有所了解的,顶天干点儿欺行霸市的破事,家教个个严苛,做不出此等恶行来。 不过了解归了解,谢蘅也不能就教周通空口白牙站上公堂,说一句“我知道他们不会做”就能肃清嫌疑。 周通反复看了好几遍诉讼簿,再提议道:“不如就像今天这样,我们无需去管是谁做了这件事,只需要咬定许公子没做就行。” 谢蘅摇头道:“封坤手里还有一个巧灵作为筹码。” 周通道:“那就指控她污蔑。” 谢蘅道:“在双方都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巧灵就是唯一的人证。她受过伤害毕竟是事实,到时候吴府尹断案,自然也会偏向巧灵那一边。” 一时,三人都没了话。 回青在一旁给谢蘅添茶,瞧了一眼许世隽,轻声道:“反正此事已经教许少卿知道,不如就接受巧灵她弟弟提议,私了此事。” 许世隽拒绝:“不行!” 回青还以为他一根筋想不开,徐徐劝解道:“许公子,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要分个是非黑白的。只要咱们问心无愧,此番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许世隽咕哝了几句,还是不肯答应:“不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回青:“…………” 周通这回算是真信了谢蘅那句“许家有钱,不代表他有钱”,瞧给这孩子逼成甚么样儿了,宁愿冒着官司打输的风险都不愿意花钱…… 谢蘅更没想着私了此事。 她不想输。 竹里茶阁这个小小的茶馆中,茶客来来往往,最是热闹。谢蘅三人所在的说是阁间,却也只是用竹帘、竹板作挡,仍能看见大厅堂中的景象。 对面也有类似的小阁舍,文人骚客来此地赴约,皆先在门口拜礼,经朋友满面含笑地请入,方才进了阁舍喝茶。 谢蘅瞧着这一进一出,脑海中灵光一现。 却还有一个疑点,谢蘅一直有所忽略。 在巧灵进阁子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那么就证明她曾见过真正的凶犯,阁子里的不是许世隽,又会是谁? 巧灵又为何一口咬定是许世隽?有意污蔑? 可但凡任何一个女子受到此等大辱,怎会不迫切希望官府抓到真凶?污蔑许世隽,就是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谢蘅将疑惑跟周通说了个分明。 周通分析道:“那得想想,执意污蔑许公子能够得到甚么好处。” 谢蘅思考良久,眸色深深,道:“五百两银子。” 周通扬了扬眉,顿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巧灵的弟弟,常文浩?” 谢蘅点头,嘱托周通去着意摸一摸常文浩的底子,再请来红袖馆出入记录看看当夜留在红袖馆中的还有甚么人。 周通这人在诉讼司混得风生水起,平日里常帮人写状纸,因此人脉广、路子多,打听一个小小的常文浩并非难事。 一查不知道,查了才知这常文浩是个甚么烂货。 巧灵本家既姓常,父母早亡后,只留下她和幼弟两人相依为命。迫于生计,巧灵将自己卖给红袖馆,换得五十两银子,这才保得常文浩衣食无忧。 巧灵生得水灵,京师达官贵人都好这一口,红袖馆的妈妈一开始没打算将她养成清倌,而是想待她到了年纪就出去迎春接客。 奈何巧灵心气高,决计不愿沦为娼妓,小小年纪就练出了一手好琵琶,后来在机缘巧合下逢贵人赏识,得过一大笔私财,就这样为自个儿赎了身。 听红袖馆的姊妹说,那笔钱数目不小,赎过身后还剩下百十两银子。 但这一笔款子全都填在常文浩的身上。 巧灵万般期望着弟弟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待他功成名就,她也就不必再抛头露面,以弹琵琶为生了。 起先常文浩的确肯埋头用功,寒窗苦读许多年,红袖馆的姊妹拿常文浩说趣,都以为他能考上秀才,却没想道常文浩考场连连失意,从此一蹶不振。 渐渐地,他结识了在市井中混着的地痞流氓,与他们互相称兄道弟,混了没几个月,就染上赌瘾。 常文浩好赌,却逢赌必输。 巧灵多年积蓄就这样教他一一败空,加之巧灵也逐渐上了年纪,光阴最是薄情,从来只见新人笑,哪里闻得旧人哭?她琵琶弹得再好,也比不过年轻姑娘的新鲜,红袖馆的妈妈也一早有了与她解聘的念头。 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如此,下一堂官司怎么打,就看如何利用、解读这些现成的事实了。 竹里茶阁中。 周通眯着眼睛,狭小又邪气,“怪就怪巧灵倒霉,有这么个弟弟拖着。这回想赢官司还不简单么?” 许世隽磕着瓜子,问道:“怎么说?” 周通道:“巧灵再敢指认你,咱们就按头她一心欺诈钱财,想从你身上捞一笔。” 许世隽说:“可她没想着欺诈我呀。如果巧灵真想要钱,一早就该说,不至于告上公堂。再说了,现在真凶是谁都还没闹清楚呢。” 周通像看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看他,“你管她有甚么目的,又管真凶是谁?我上堂说她肆意污蔑讹诈,只要合情合理,吴府尹就必须得考虑这一种可能。到时候证据不足,你才算是真清白了。” “我以为……总要求个真相的……”他小声嘟囔道。 周通拍拍他的肩膀,“许公子,寻求真相不是状师的职责,那是衙门该干得事儿。” 许世隽心里有些不大舒服,默默看向谢蘅,也没见她有任何反对的意见。 她一言不发,一直在拿周通整理的情报以及红袖馆的出入记录做比对。 周通问谢蘅,“你怎么看?” 谢蘅没抬眼,回答道:“按你的思路去辩陈就好。” “那你还在看甚么?觉得哪里不妥?” 片刻后,谢蘅将记录簿一把推到周通面前,秀气的长眸中泛着狡黠的笑,问道:“寻求真相的确不是状师的职责,但周状师又想不想知道真相呢?” 许世隽举手抢白道:“我想!” 周通转了一转黑眼珠子,哼笑道:“少卖关子。你又看出甚么来了?” 谢蘅指尖儿轻点在簿子上,指出几个人名给周通看,继而又与常文浩几个朋友的名字一一对上。 周通心中暗暗一惊,一下拧紧了眉。 一种周通不想相信的猜测从心底腾升而出。他难能置信地看向谢蘅,见她秀致的面容上露出泠泠笑容。 “不至于罢?”周通摇摇头,舌头有些发僵。 “是不是,一查便知。” “我去罢。”周通起身敛着袖子,道,“那些个市井无赖,我最会应付。你这天仙要是一言不合同凡人动起手来,非死即伤。闹大了事情,你看那吴府尹可会饶你?按照大燕律例,当街斗殴者可是要重打二十大板。” 许世隽一头雾水,左瞅瞅谢蘅,右瞧瞧周通,“你们俩在说甚么呢?” 谢蘅轻摇折扇,说:“你莫要张口污蔑,我也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向来动口不动手的。” “你不动手,你动刀的嘛——” 周通哼笑几声,再不逗趣,向谢蘅和许世隽拜辞。 周通去后,许世隽回想他的话,一时眉开眼笑,凑到谢蘅身边去问:“他也晓得你会使刀?” 谢蘅“恩”了一声。 谢蘅擅使刀,算不上有多么高深的造诣,可御敌自保却不成问题。 刀名为“衔阳”,乃是其父谢正心送予她的生辰礼物。谢蘅的刀耍得可漂亮,舞起来刀影飞转,跟雕花儿似的好看。 许世隽讨好道:“好久都没见你耍过了,下次给我看看呗?” 谢蘅面色不改,一记铁拳捶到许世隽的胸膛。 “滚,我又不是猴儿。” 许世隽疼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