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洗脸的石台就搭在院边上,夏天天热,水盆里常备着凉水,听见身后嗯哼一声假咳,程阿宝猛然一低头,舀起一捧水就往脸上浇,完了格外陶醉地感叹:“哎呀,好凉快呀。” “欸,温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阿宝故作惊讶,表情夸张,这回换他朝温暖使眼色,眼睛眨的温暖都担心他脸要抽筋。 欲盖弥彰。 程奶奶睨了他一眼,心说待会再收拾他,转头扬起笑脸问温暖:“暖丫头吃饭了没有啊?” 温暖笑应:“没呢,正要吃,也不知道阿爹煮了什么,程奶奶要不一块吃点?” “不了,不了。”程奶奶哈哈一笑:“我这不也正叫这皮小子去吃饭。” 说着顺手往程阿宝后脑勺一拍。 一听见这话,程阿宝赶忙抓住机会把程奶奶往里推:“奶奶,饭好了?好饿,咱们快去吃吧。” “急啥子!”程奶奶斥了一句,又对温暖道:“暖丫头也快去吃饭吧。” “唉。”温暖应了一声,见两人往自家屋里去,这才回身进了厨房。 难闻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温故知见她进来便把药递给她。 “良药苦口。” 温暖咂了咂嘴,还没喝都觉得舌根发苦,她接过药碗,手摸着温热,正好能喝。这药喝了两天了,她早知道怎么样才能好受点,拿出绿林好汉大口喝酒的姿态,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待看着她喝完,温故知才将准备好的麦糖递给她。 嘴里的苦味立马去了几分,温暖这才有心情说话。皱着鼻子道: “阿爹你倒不如请李婆子来给我看看。” 村里的李婆子专门给人跳大神,她以前见过好几次,这两天村里人怎么传她也能猜到些,便以为阿爹也是因此才叫她吃药。 李婆子来了最多也就是绕着她蹦哒两圈,念一通鸟语,比起天天喝药好多了。 哪想,温故知一听她说这话,放碗的动作顿了一下:“子不语怪力乱神。” 瞅了她一眼,又道:“这药是活血化瘀的,外头那些谣言莫多听。” 温暖一愣,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好像……那天确实把脑袋撞了一下才晕过去的。 温故知一边盛饭,一边道:“明天你张婶子家酒席,你随我一道去。” 张家小儿子明天结亲,村里人每家都会去,阿爹是想叫她去见见人,到时候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嗯。”温暖点点头,嘴里的糖已经化完了,便又凑到灶台跟前,锅里是粟米饭。 当年温故知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温暖来大河村安家落户,他一介文人,不事农桑,所以也没有买田地。平日进项全靠私塾以及帮镇里的书斋抄书籍,然而各处家用都要花钱买,生活足以维持温饱,但却不会有什么玉盘珍馐。 不过阿爹手艺好,即便是粗茶淡饭也能做出好滋味。 温暖捧起菜碟,先凑近闻了闻,才道: “子还说君子远庖厨,阿爹怎的还做饭?” 那小小的毛绒脑袋堪堪到他腰间位置,温故知端起两碗饭,一面往堂屋走,一面笑道:“因家有小女,好吃懒做。” “况且‘君子远庖厨’也不当如此释义,好好读书。” …… 温家父女这边吃饭,程家四人也围着桌子落了座。 程小宝饭没吃多少,嘴巴倒不停歇。一会儿说这个菜好吃,那个汤不错,一会儿又问姐姐手绢绣好了没?插科打浑,准备将刚才的事情蒙混过关。 肖氏之前在屋里收拾腌菜,虽不知儿子又犯了什么事,也乐得配合他说些逗趣话。程奶奶心里门清,但听见乖孙说自己做的饭比镇里酒楼的大厨还香,那嘴角还是忍不住弯了一下。 “你那嘴啊,就会吹牛,咋不说说你啥时候去吃了酒楼大厨做的饭。” 程小宝理直气壮:“我从外面路过了,问着味道就知道不如奶奶手艺好。” 一旁的程宝珍听弟弟这般说,就忍不住抿嘴笑了,评价他:“脸皮厚。” 再转过头去看笑逐颜开的程奶奶,想了想小心试探道:“奶奶,我看温妹妹神清目明,刚才不是还招呼您吃饭,应该没有,没有……” “疯”这个字不好,程宝珍斟酌了半天没说出来,程奶奶却知她想说什么,程小宝也知道,闻言狂点头,跟着说:“就是,温暖的伤已经好全好了。” 温暖的伤好没好全程奶奶不晓得,但疯没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但是只她清楚还不行。 老婆子不知道书上有个成语叫‘三人成虎’,还有一个叫‘明哲保身’。但活了一辈子,也有那么些生存法则。 人人都说温家丫头疯了,即便她知道人是好的那也没办法,要么随大流一起排斥别人,要想重情义,那就得做好被‘大流’排斥的准备。 “嘿,你两个越大不越听话了是咋的了?”程奶奶停了筷子,直起背,脸上颇有几分厉色,姐弟俩对视一眼,立马偃旗息鼓。 饭桌上一下子没了声,程母接到儿子暗示,这回到没有见死不救。开口打破沉默:“娘,明天不就是张家喜事儿,等会儿我去问问温先生准备送什么礼?” 儿媳肖氏精明能干,再加上又没了儿子,程奶奶一向将其做亲女对待,肖氏定能明白她拘着宝儿是为何,怎么竟与她唱起反调来了? 皱着眉,这想法在脑子里打了个弯,程奶奶眉头又舒展开来,对上肖氏的笑脸,爽快松口:“叫小宝去就行了。” 张家酒席,温先生不会留温暖一个人在家,到时候只要温暖不出岔子,也不会有人再睁眼说瞎话。 至于为什么不让肖氏去,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容易落闲话。 —— 红白喜事,红喜事指的就是新婚大宴,村里的酒席不隆重谈不上大,却也热闹。院子里摆满了桌椅板凳,现在还不到开席时间,没事儿干的人各自扎堆唠嗑,来帮忙的也在闲暇之余说说笑笑。 小村里本来就没什么娱乐,谈资亦少,王婶子铺垫了半天,这才掩耳盗铃般的压低声音,抛出话头:“温家女子昨天嚎那一嗓子声音可大了,听着精神,我估摸脑袋上的伤是大好了。” 这话说的极有意思,声音听着精神,外伤是好了,可是这里头的怕是越严重了。 说话之前大家都注意了,温家父女还没来,一桌人就着这个话题,你一句我一句‘悄悄’说着。说来说去就诞生了另一种说法——温暖的疯病是因为招了不该惹的东西。 哪个山上没几座坟,温暖总爱往那山头上跑。 就有人问:“李老太婆,温先生上你家去没?” 村子就这么大,谁家有点事各家都知道,更何况温家现在是‘重点关注对象’,如果温故知真去找李婆子做法,那消息恐怕早传出来了。李婆子答:“没有,温先生是读书人,不信这个,我看得过两天他们才知道厉害。” “哎呦。”王婶子奇道:“表婶这是看出温家女子真惹了那东西?” 怎么可能! 自己有几斤几两李婆子还是清楚,这不是话赶话吗?眼见就要送上门的的生意她还能推出去?又不是老糊涂了。 “这得细看才知道,不过也八九不离十。” 几人咋舌,正要再说,却突然有一人使眼色,是温故知牵着温暖来了。 村里酒席没人专门在门口迎客,但温故知刚到,张家主事人张老头上前来,先朝温故知问候了一声,就转头笑呵呵像温暖道:“暖丫头也来了?看着精神多了,伤好了?” 温暖顺着台阶下,声音清亮亮地大声回道:“都好了,劳张爷爷担心了。” 张老头大笑出声:“读了书就是不一样,知礼,说话都比咱们文气,好好好。” “好什么呀好!” 一道高八度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小孩子特有的尖锐,再加上不怎么友好的语气,让人听了便反射性皱眉。大家表面各自闲聊,其实都分了神注意这边,被猛然一打岔,一时间静了下来。 李花儿见众人都听她讲话,下巴又往高仰了仰。“温暖,你说你是不是疯了,每天跑到山上鬼哭狼嚎。” 温暖:“……”这句话可能用了夸张修辞手法。 李花儿的爷爷是村长,在这里也算是“有权有势”那一行列,温暖因为温爹而被她归位同等阶级。不过这样的归类显然不是为了建立和谐友谊。 “花儿!” 李花儿的爷爷反应过来,赶忙一声吼,瞪了她一眼,就朝温故知赔笑:“小孩子不懂事,瞎胡闹,温先生别见怪。” 温故知低头看了看温暖,见她没放在心上,才道:“无事,童言无忌。”顿了顿又道:“圣人有言,若胸如堵石,当号之,且以疏解。” 圣人的意思呢就是,心烦嚎两嗓子管用,温暖当即狐疑地瞅了瞅她爹,圣人什么时候有说过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