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国公府很快就忙碌起来。 府里的下人们进进出出,张管家亲自监管,时不时指挥着该如何装点。 凤鸣笙看了李蔓呈过来的宾客名单一眼,然后放在了一边。 冀北军中的将领其实她并不熟悉,冀北的官员名士她更不熟悉。 李蔓柔柔的同她说:“凤姐姐,因着是在冀国公府里办宴,定下来的人不多。我只在冀北军中选了十八位,又在冀州及周边县郡的官员名士中选了十八位,向他们递了请帖,明面上只说是凤姐姐邀他们的子侄们赏梅,暗地里才同他们说冀国公府新进了一位表少爷的事。” “还有,”说到这儿,李蔓停了一停,声音郑重了下来,把手上没送出去的请帖递过去,“容先生那儿,我还没递请帖。这一位,可能得凤姐姐亲自去请。” “我知道了。”凤鸣笙接过请帖放在一边,朝李蔓点了点头,“蔓蔓,辛苦你了。” 李蔓这次本就是来送名单的,现下没什么问题,宴会的时间又近在咫尺,只和凤鸣笙说了几句闲话,就回去继续准备去了。 李蔓心细,烫金的请帖准备了两份。一份已经写好,另一份却是空白的。 凤鸣笙提了笔,把那空白的请帖写全了,然后便夹在那已写好的请帖之内,起身出了门。 她腿上的伤已经大好,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只还残留着难看的疤痕,正涂了祛疤的药养着。 容先生答应了她的提议,每日午时过来替他们讲课。 这时时间快到了,凤鸣笙刚出门,就碰上了简词。 他独身一人站立在院墙外,身姿挺直如苍松。 他的容色也不再是先前的苍白,而带了健康的红润,再被锦衣貂裘的衬着,也有了贵公子的模样。 凤鸣笙朝他笑笑:“哥。” 简词是特意过来等她的,听到她的称呼,眼神不自觉的闪了一下。但不过一个瞬间,他朝凤鸣笙点了头,照旧是清冽如冰雪的声音:“表妹。” 下一瞬,他将视线移向她的左腿,然后转回她的左手。 她忍痛时,左手拇指会不自觉的先去掐掐掌心,然后改为和食指相互揉搓。 可她的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 简词垂下眼,问道:“你的伤怎样了?” “已经好了。” 凤鸣笙点头,随即看了跟在自己身后的浣雪一眼。 浣雪会意,把收好的请帖递了过去,然后退下去了。 凤鸣笙接过请帖,继续往前走,同时侧头看向简词,眉眼弯弯的笑:“我听说凤明和性子骄纵,他这几日陪你读书,没为难你吧?” 简词摇了摇头。 凤鸣笙继续说:“你若是不喜欢他,我就让……” “不用。”简词打断她的话语,“他对我很好。”而且是那种明显的刻意的带着点心酸的讨好。凤鸣笙那日说过的话,早有底下的人讨好的告诉他,所以他并不奇怪凤明和的态度。 只是…… 凤鸣笙也不生气,只笑着道:“你喜欢就好。” 府内的下人们忙忙碌碌,时不时就端着东西从他们身旁走过,或是一盆花、或是锦衣、或是果品等。 府内各色花香和香料混合在一起,香味怡人。可这香味再浓烈,也掩盖不住凤鸣笙身上的那一种。 那是一种温暖柔和的香味,清雅绵长,可直等那香味进入心底,方才能察觉到那浸入骨血的冷意。 就像眼前的这个人。 简词看向凤鸣笙的侧脸。 说话时,她的眼睛里总是明媚如骄阳,温暖如初春的阳光。可沉默时,她的神色总是冷冷淡淡,带着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冷漠。 她的心明明是冷的,可她偏偏待自己不同。 简词不明白。 同样一无所有,同样寄人篱下,他与凤明和,在凤鸣笙的眼里,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明明,凤明和姓凤,与她同宗同族,甚至还有点微末的血缘关系。 而简词明明什么都不是,可她却如此另眼看他。 简词视线下移,看向她手里烫金的请帖,终于问了出来,有种僵硬的沉重。 “为什么?” “嗯?” 凤鸣笙一愣,随即扬了扬手中的请帖,“你说这个吗?” 简词没说话,只是眼神沉了沉。 “你知道了。”凤鸣笙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唇笑笑,“那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就随意请了点人过来热闹一下。” 纵然只是子侄辈,可请了冀北大半军中将领和官员名士,这样隆重的待遇,也只有凤鸣笙可以说得出“随意”这两个字了。 只是,她说生辰…… 简词面上冰冷的神情几乎要保持不住,定下脚步,喉咙吞了好几下,方才道,语声虽轻,却满是讶异:“你怎会知道?” “你……”同我说的。话语说到一半,凤鸣笙已察觉到不妥,后续的字眼吞在喉中,她眨了眨眼,方才接着笑道,“你是我哥嘛。” 她简单的话语满是理所当然,却并没回答他的问题。 简词沉下眼眸,没再继续问下去。 很快就到了容先生授课的房间。 下人替他们开了门。 进入房间,首先闻到的是一种很重的檀香味,然后是炭火燃烧的味道。 火盆的旁边,狐皮软枕铺就的藤椅上,躺了一个只穿着素白单衣的人影。 听到脚步声,那人影坐了起来,披散着的黑发下露出他瘦削苍白的脸以及阴冷狠戾的眼。 凤鸣笙从前不懂,可如今,她眼前的这个人,眼里几乎全是苍白的死气,可只是几乎。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那么一点光,支撑着他在这世界上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她微笑着屈身行礼:“容先生。” 简词也跟着行礼:“容先生。” “小姐。” 那人只看了凤鸣笙一眼,对她身旁的简词视而不见,声音如他的眉眼一般,也是阴冷阴冷的。 凤鸣笙笑吟吟的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简词也不在意的在凤鸣笙不远处坐下。 这些天以来,他早已习惯容先生的态度。 授课时,容先生的话不多,只拿了最基础的兵书让他们念。间或提一两个问题,然后再根据凤鸣笙的回答再简单点评两句。大部分时候,容先生都只是眯着眼睛躺在那藤椅上,极少数的情况下会端起茶喝那么几口。 凤鸣笙不太爱读书,读了几段之后就将兵书放了下来,开始吃点心。 容先生就会拿起他那把同样素白的羽扇,敲凤鸣笙的桌子。 凤鸣笙略歪了头看他,弯弯的眉眼一眨一眨,生动又鲜活:“容先生,我累了。歇一歇再读,好吗?” 容先生只毫无所动的唤她:“小姐。” 凤鸣笙不说话,眉眼里带上了委屈的神色。 容先生便干脆不再看她,重新闭着眼睛躺回藤椅里。 凤鸣笙有些挫败的摇摇头,然后继续开始读。 简词一边读书一边分心去看凤鸣笙。 她日日在容先生面前这样拙劣的演,脸上的表情要多鲜活有多鲜活,就连刻意都那么明显。 连他都看得出来,何况是容先生。 他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可容先生不拆穿,任由她演下去,他就愿意看。 即使是刻意的演出,他也希望看到她脸上鲜活的属于生命的气息。 仿佛她近在咫尺。 容先生拿起羽扇敲了敲自己的手背。 时间到了。 凤鸣笙放下书,站起身来,拿起烫金的请帖递了过去:“容先生。” 容先生看了她一眼,没接。 见此,简词站起身,对着从未看过他一眼的容先生道:“容先生,简词告退。” 而直到简词退出房间关上门之后,容先生才伸手接过那请帖,翻了开来看了一眼,方才凉凉道:“我孤身一人,你请我做什么?” 凤鸣笙的心里转过好几个说辞,最终却是坐了下来,选了最直白的那一个:“我办的宴会,要是没请容先生,我怕容先生会不开心。” “不开心?”容先生略勾了勾唇角,“小姐,你认为我还会不开心吗?” “会。”凤鸣笙眉眼弯弯,神情笃定,“就像我亲自写请帖给你,你会开心。” 没有再反驳她的话,容先生只是把外面那张请帖丢入噼啪燃烧着的炭火中,然后翻开里面那张,看着那清秀却尚带着幼嫩的字,嗤笑了一下:“你的字,写的可够难看的。” 凤鸣笙不在意,只道:“容先生,那日是兄长的生辰。你人可以不去,礼可不能不到。” “你请的不都是同你年纪相仿的人吗?”容先生十分干脆的拒绝她,“我身周没有这样的人,去不了。” 凤鸣笙只是伸手去拿他手上的请帖:“那你还给我。” 她的手被不轻不重的用羽扇敲了两下。 容先生收起请帖,甚至还拿着羽扇摇了摇:“你真想让他当你哥?” 凤鸣笙极为郑重的点头:“是。” “他不行。”容先生只是摇头,“我不同意。” 凤鸣笙急了:“他哪里不行?” “他是有天分,可是小姐,你不应该让他和我学习。”喝了口茶,容先生边咳边道,“我什么也教不了他。兵法也好,为将之道也好,甚至是为帅之道,你父亲都比我更适合教他。” 凤鸣笙缓缓笑了起来,眼中凉如雪,声音冷如刀:“容先生应该知道,我希望你教给他的,是权谋之术。” “他的眼睛太干净。” 容先生轻轻叹气,这让他阴冷的声音略带了点暖意,“小姐,你是真想让他学权谋之术吗?” 凤鸣笙久久都没有说话。 “我只会教给你。”容先生看着她,眼里那一点点还未熄灭的光芒冒了出来,灼灼的盯着她,“小姐,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女儿。” 凤鸣笙轻轻的笑,笑的虚无缥缈:“容先生,如果等不到,你会后悔吗?” “会有些遗憾,但我不会后悔。”容先生的眼里竟沾了一点笑意,“小姐,士为知己者死。此生能遇到你父亲,无论结果如何,我绝不会后悔。” “你等得到。”凤鸣笙沉下声音,不仅是对容先生说,更是在对自己说,“容先生,你等得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凤氏功高震主,她不要再做赵氏皇族的待宰羔羊。 她要未雨绸缪。 她那样说,容先生也没有高兴的意味。 他只是眯了眼睛,不赞同的开口:“你父亲……” “冀北自由自在。”凤鸣笙打断他,眼尾微挑,唇角微扬,“容先生,我不愿做燕朝的太子妃。” 凤衍他们从冀州出发了有一段时日,却还未曾到达长安。 御座之上的君主会给冀北军的凤帅什么样的封赏和荣耀,谁也不得而知。 凤鸣笙如今还只是冀国公家的小姐。 可她说,她不愿做燕朝的太子妃。 容先生看了她半饷,终于笑出声来。笑到一半却又开始咳,等咳嗽结束了,他才目光沉沉的看着她,阴冷的声音好似刚刚见到了阳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