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石没想到和一个陌生人的相遇会如此频繁。 开学不久,顾石辞去了酒吧的工作,专心在教育机构兼职,酒吧老板让顾石去领工资,这天放学以后顾石坐公交车去酒吧,虽然已经九月中旬,气温却丝毫不减,而且好像要下雨,气压低到让人觉得不舒服。 还有三站就是酒吧,到站下了车还要再走两步。经过一个巷子,顾石在车上看到巷子里有一些人站着,但是画面一闪而过。 等到结算完工资,顾石从酒吧出来时外面大雨倾盆。 她没带伞,又赶着回家,不敢在酒吧里躲雨,因为酒吧没窗户看不到外面,而且酒吧里的空气实在不怎么怡人,于是她站在酒吧门口等雨停。 雨很大,一时半会儿下不完。顾石专心盯着人行道上雨水溅起的一个个小水花,还有些许溅到她的帆布鞋上,空气中的热浪和雨水的清凉撞击,抬起路面灰尘沾了雨水的古怪味道。盯了许久,顾石抬起酸涩的眼睛,略过不宽的街对面一排围墙,那里站着一个人,顾石眨了眨眼,是“途深”。 “途深”穿着禄禾高中的衬衫校服,扣子散了两三颗,下摆不是很规矩地露在外面,半个带着泥水的脚印醒目,袖口有一只卷到肘部,小臂上有一片青紫。下身也是他们学校的灰色校裤,裤脚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深深地,盖着脚背。 那个叫“途深”的男孩,缩在围墙不大的檐下,雨水从天上泄下来,密集到几乎要盖得看不见他,他肚子那一块的衬衫已经打湿,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几块腹肌的线条,头发似乎长了点,之前鬓边的两条特别的平行线已经随着头发长长而消失不见,他的指尖夹着一支烟,但是他没有抽,只是点着后静静地夹住垂在身侧。之前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没有了那种细碎璀璨的光芒,他似乎在看这片雨,但这片雨好像又并没有留在他的眼睛里。 顾石觉得稀罕,她怎么总是能遇到“途深”。 雨势慢慢变小,变得淅淅沥沥,一滴雨珠从檐上掉下,砸在卫途深的眼皮上,卫途深回神,发现整条街铺满了被雨水打落的梧桐叶,落在漆黑的沥青上,泛着水光,对面是一家叫“薄荷”的酒吧,他好像曾经来过。 大大的冷绿色的“薄荷”广告牌下站着一个女生,卫途深认出来,是那个叫顾石的女生,她穿着九中土蓝的校服,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书包站在廊下,身后是一排翠绿的薄荷叶,画面柔嫩的不可思议,六点,夕阳透过一片水雾,给女孩渡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 两双眸子对望了一会儿,随即各自淡淡挪开,卫途深偏头的一瞬,顾石已经走进只剩一点点雨的城市,脚下踩着厚厚的梧桐叶发出闷闷的水声。卫途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一直到顾石跳上公交车才收回目光,烟已经烧完,火星烫了他的手指一下。 卫途深也觉得稀罕,他怎么总能遇到顾石。 顾石与卫途深的一番对望并没有引起顾石更多的思绪,她从卫途深的眼睛里觉得,傍晚看到的那人好像已经从星星变成了一颗陨石。 是的,从天上砸落到这世界的尘埃里,苟延残喘地发了一会儿光,然后在砸出的洞穴里慢慢冷却,变成一块普通的石头。 他身上应该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顾石确实有点好奇,不过她无暇顾及别人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已经够多了,更何况她全心全意地兼职、学习,忙得像一只蝼蚁。 顾石高二了,暑假里已经分科,她选择了理科,因为似乎理科在高考后能选择更多的大学,九中换了个校长,将“还能读书”的学生挑出来组了一个班,至少希望这些人能少受其他“不要学”的人的影响,顾石照样坐在第一排,兢兢业业地学习着。 高二上结束,期末考试校长还争取了和其他学校一起联考的机会,虽然总体比试结果惨不忍睹,但顾石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成绩,在其他学校算是中等偏上,这给了她很大的信心。 顾石的同桌是一个女生,叫于潇潇,每天都试图和顾石说说话,或者问题目。但顾石并不怎么理睬她,说实话,于潇潇的聒噪使她觉得心烦。于潇潇很是愤愤,于是一学期都在和其他女生背地里暗搓搓地说顾石的坏话,不过这些顾石并不知道。 度过一成不变的年,又是新学期,顾石已经攒了两万多的积蓄,还掉之前借邻居的一些钱,还剩一万多。教育机构那儿拿的钱不如酒吧多,一个月只有1000元,除去学杂和生活费,所剩无几。 顾石在草稿纸上算计着那一点点儿工资,涂涂画画没注意到老师进来,同学的沸腾也没有打断她的思绪。 “我叫卫途深。”头顶有个声音响起。 顾石诧异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从讲台走过的一个背影。 卫途深自顾自地在最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书包大喇喇地摊在桌面,那个桌子平时没有人坐,桌脚也不平,抽屉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他也不理桌子,只是一只手托腮看着窗外,长腿伸到走道。 原来他叫卫途深。顾石很惊奇,她知道卫途深是“禄禾”的学生,看他平时的消费,家里应该很富裕,那种家庭的孩子,怎么会来九中读书?看来卫途深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事。 顾石这么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继续算计她那一点积蓄,耳边是于潇潇叽叽喳喳兴奋的声音,吵得她头疼。 她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儿趴在桌上,用衣服盖住耳朵试图休息一下,但仍然阻止不了全班那些越来越响的嗡嗡声。 “贪官”、“卫途深”、“禄禾高中”、“破产”等字眼充斥在她耳中。她还听到最后排发出响动,好像是抽屉里的书倒出来的声音,班里忽然就安静了,顾石透过衣服的缝隙看到卫途深在整理抽屉,不过动作很重,发出很响的动静,似乎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对全班吵嚷行为不满的暗示。但偏偏除了垃圾发出的声响,他没有说一句话。 顾石看他默不作声地整理完垃圾,把那些垃圾塞进不知道是谁放在那儿的破书包里,然后踢了一脚碍事的椅子,捧着破书包走出教室。教室沉默了一会儿,又喧哗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以至于来上课的语文老师说了一万个“安静”都没有盖住。 顾石不明白卫途深发生了什么,但是接下里的日子,学校里到处都是讨论卫途深的人,顾石也被动的听了满耳朵。 去年国家高度重视反腐,相关部门接到匿名举报,举报北湖市某官员贪污受贿。中央派人来北湖市清查,查出不少财政漏洞。那个官员在调查组刚发现贪腐端倪时就在某高级公寓顶层跳楼身亡。 卫途深的父亲就是那个去年下半年落马的高官卫清明,五个亿的贪墨案惊动全国,卫清明在事件刚开始就选择跳楼身亡,但之后其藏在情妇处的巨额资金还是被搜查出,情妇和他的私生女在机场被抓获,而卫清明的原配早已逃往美国。 令人费解的是,无人理睬的只有卫途深。顾石算了一下,这事已经过去半年,那时候满大街的新闻都是卫清明,而顾石没有把这件事和卫途深联系在一起。 卫途深也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会有这样的变化。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他的父亲虽然对他淡漠,但父亲去世,他还是感觉到内心钝钝地痛,父亲在刚刚暴露时就跳楼身亡,他生前不是个好父亲,但却在自杀前安排好了一切,他给私生女留了秘密资金,也给卫途深留了一笔,不过卫途深的那一部分被他母亲苑芳带到了美国。 调查人员似乎也不信卫途深居然一无所有,反反复复询问了他好几次,直到最后才确信卫途深是真的被苑芳坑了。17岁,一夕之间一无所有。 母亲对他如此凉薄的原因也因此展现:原来他根本不是顾清明和苑芳的亲生子,只不过是收养的一个孤儿。苑芳不会生养,因为这件事,多年以后顾清明开始外遇。苑芳的个性也因此变得很极端,苑芳甚至抱养了卫途深企图挽回即将破碎,但是卫途深显然没能帮这个女人挽回卫清明的心。 因此,一个养子,是不值得苑芳对其投入母爱的。 卫途深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保养来的孩子后,心中居然很平静。他从小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对自己一直很冷淡。如今知道了真相,第一感觉居然是恍然大悟。 不过现实比卫途深想的更惨,他曾是众星捧月的骄子,有多少人追捧就有多少人嫉妒,失去一切后,谁都可以对他踩上一脚。九月的时候,他父亲刚出事,学校里不少人已经知道了,他放学已经没有司机来接,于是在街上被人阴了一道,好像是谁的女朋友之前喜欢他,现在那个男朋友要来找回场子。 嗤,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被一群混混围着,虽然最后被欺负的很惨,但卫途深也曾经叛逆,和狗爷一起打过不少架,那些人也没有讨到好处。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那种无助的感觉告诉他,虽然他如此讨厌以前的生活,但是不得不承认,当失去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怀念。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在围墙边躲雨,奇怪的是脑中空空什么都不想去想。 也是那天,他在雨后看到顾石,那个女生一如既往地对他的遭遇毫无兴趣,在那样清冷的眼神里,他感到无比舒心。 自从遭遇变故,很多人对他投以或同情、或怀疑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狗爷看他也总是欲言又止,他这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个17岁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的孩子。即使他会抽烟喝酒,也曾打架闹事,但这些也掩盖不了那份遇事无助的幼稚。 过完寒假,房子即将被司法拍卖,卫途深只能寄宿在姨妈家,他和姨妈之间毫无血缘关系,姨妈对他自然并不如何。卫途深不喜欢那样寄人篱下,他找到狗爷,虽然狗爷家很小,但还能挤下一个他。以他现在的状况,自然无法继续读禄禾高中,姨夫托关系帮他换了个高中,在高二重读一学期,并且委婉地告诉他转学花了他们的钱,他们不想再继续负担,仁至义尽地负担了一学期的学费后,姨夫另给了他一千元。因此他又像垃圾一样被扔了出去。 卫途深捏着1000元,住进了狗爷家。 那不过是他以前掉了都懒得捡的1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