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自己的真身乃是河蚌,受李园诗书开化之恩,所以前来报答。
那一瞬间,李寻欢霍然抬头看过来,一点微弱的希冀点亮他昏暗的眼眸,就像是已经沉入水底的人,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眼,却看见了水面上的一块浮木。
“那你”
他甚至来不及怀疑她的话,有什么明知不可能的奢望已经要脱口而出,但慌乱无措的小妖映入他的眼帘,想着她那句哽咽的“对不起”,李寻欢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无能为力。
小李探花喉珠微滚,他偏了偏头,就逼着自己继续沉默。
河蚌却被他那一眼看得万般心酸。
她实在是安静惯了,和小公子解释过了就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于是乖乖地退到旁边,一边听着李寻欢和林诗音说话,一边重新放开了神识,为他们默默警戒着。
然后,河蚌看见了一道不算眼生的身影。
那个被沈素割断绳索的南疆男子,神情急切得不得了,满头都是大汗,脚步却迈得很谨慎,甚至有意控制着呼吸和心跳。他应该是重新找到了能驱毒的东西,赶着瘴气林躁动减弱的时候,居然还有胆子去而复返了!
河蚌便道:“是沈素先前救过的人,好像要往林子深处去。”她一顿,有些着急起来,“大德还在那。”
她不说那里堆积如山的尸体,也不提兴许还未散去的毒物,第一反应就是那个俗家僧人,便可见河蚌对大德的忌惮。
李寻欢不做回答,片刻后,却慢慢挺直了腰背。
南疆男子小心地摸索着前行。
他的村寨与瘴气林离得不远,为了精进毒术,他也算得上是这里的常客否则那些正道门人也不至于绑着他,权当猎犬一样在前领路,可南疆男子到底惜命,之前鲜少深入腹地,更别说是在满山遍野毒物骚乱的时候了。
但他必须回来。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是他从不敢忘却的道理。
他其实并非土生土长的南疆人,只是幼时被人牙子掳走,从老家一路辗转多地,最后他趁人不备逃出来,成了沿街讨饭的乞儿,要不是承蒙南疆一对老夫妇收养,只怕此生都要流落街头。
养父母待他很好,知道他是因为被人拍了花才流离失所,便把自己懂得的毒术倾囊相授,甚至几次三番地鼓励他找寻身世。
“落叶也要归根的,阿勇。”
老人粗糙的手掌抚在他的发顶,虽然眼中满溢着不舍,却还是温声劝解道:“等你学成了,能照顾自己了,就回去找找吧。找到了就来信说一声。万一找不到,你就回来,阿爹阿娘一辈子都在这里,不会跑的。”
堂堂七尺男儿,竟被这几句话听得虎目含泪。
后来他果然学成了,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暂别南疆的那一日,养父母送出了好远,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还互相搀扶着不肯回去。
阿勇几经辛苦寻回了家乡。
他被拐走时年纪很但也不是全然不懂事的岁数了,顺着模糊的记忆,他终于找到了塞北一户木匠家里,看着比记忆中更加斑驳的门扉,竟然久久不敢去敲门。
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如此了。
阿勇凝视许久,却还是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他不想空着手回家,好不容易相见了,总要给家里买些吃的用的,心里才能过意得去。
南疆温暖潮湿,物产丰富,阿勇作为毒术一道的佼佼者,很是去过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采到过一些生在险境里的奇珍。换来的银子被他分成两半,一半留给南疆的养父母,一半就带回了塞北。
阿勇在塞北街头东挑西选。
正等着合芳斋小二打包糕点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掌柜的抬头一看就笑着招呼:“你小子可算来了,我后堂柜门坏了两天,可就等着你来修呢。”
走进来的年轻人拎了满手的工具,还抽空挠了挠脑袋:“您见谅,我这两日尽忙着打家具,堆了不少活儿。这不,刚腾出手就过来了。”
“知道知道,来年就要娶媳妇了嘛。”
掌柜的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边走边道:“你一个人里外操持着,总是要忙些。”
年轻人跟着往后堂去,应和似的笑了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掌柜的闻言慨叹一声:“往后成了家就好了,胡忠你小子,福气肯定还在后头。”
“那就承您吉言。”
两个人的说话声渐渐消失在后堂。
铺面里,阿勇却独自捧着大包小包的糕点,迟迟迈不动步子。
后来他打听了才知道,那家姓胡的木匠也是可怜见的,大儿子很早就被人拐跑了,过了几年,丈夫做工时出了意外,从正要封顶的梁上失足摔落,当场就断了气妻子就此一蹶不振,没多久,一家子只剩下了小儿子一个人。
唯一庆幸的是,这个唤作胡忠的年轻人还有家传手艺。
凭着一手出色的木匠活,至少养家糊口不成问题,也说定了一门亲事,只等来年春年花开的时候成婚,日子眼见着就要好转起来。
“”
阿勇寻到胡家夫妇的坟冢时,跪在那怔怔地看着墓碑,半晌不言不动。
过了没几日,胡忠在睡梦中听见了一道声音,与他亡故的父亲极为相似,却仿佛更年轻些,说是知道他要成亲了,他很替他高兴。从前家中还积攒了一些银钱,埋在门口的老树根下,叫他千万记得取出来,往后好好过日子。
“要是也能生两个大胖小子,凑成一对兄弟”
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叹息似的:“那就好了。”
胡忠眼珠转动,因以为是父亲入梦了,便想要仔细看看他,问问老人家在地下可还缺什么少什么,结果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就突然醒来了,想起梦里听见的话,半信半疑地去挖了门口老树,竟真的挖出了银两!且分量不轻,凑合凑合,少说也该有好几十两!
胡忠紧张地左右环顾,见无人经过,忙把银子藏进怀里,转头跑回了家。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有人一早就躲在僻静角落里,默默注视着他。
阿勇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银钱,连一点盘缠也没有给自己留下。好在他身强体壮,一路做着力气活儿,终于顺利回到南疆。
养父母看着他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张罗着让他洗漱更衣,做了一桌好饭。等到他风卷残云地填饱肚子了,才小心翼翼地问着,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阿勇笑了笑,只说:“年头太远了,没有找到。”
“这事儿哪能着急?”
老两口一听就心疼坏了,忙着安慰:“咱们慢慢来,慢慢找,总有一天能见面的,啊?”
“嗯。”
阿勇点头,轻声重复着:“不着急,总有一天能见面的。”
他从此定居南疆。
阿勇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抛下养父母。
他离开南疆前就已经盘算好了,等找回家乡,与父母兄弟团圆过了,商量好了,他想法子多卖卖力气,攒够银子了就把养父母也接到塞北。如果他们难离故土,那他两头跑着也不算什么,只要老人家别嫌弃他折腾就好。
他想好好奉养四位老人终老,想看着弟弟成家立业,妻儿美满。
只可惜天意弄人。
如今亲生父母故去,弟弟的日子也安稳下来,那他这个失踪多年的大哥,索性就不要去打扰他。
养父母一辈子不曾离开南疆,并不清楚外头的人对毒术究竟有多鄙夷,但阿勇亲自走过这一遭,已经多少能明白了。
他不想看到弟弟流露出任何的轻视抑或恐惧,更不想他因为自己惹上麻烦。
阿勇只想自己在意的人都能平安无事。
所以养父母遭受正道门人虐待,他豁出性命也要替二老讨回公道。
也所以,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救了他,阿勇明明已经逃出瘴气林了,也想法子毒杀了看守父母的守卫,把二老安置妥当以后,他感念着这份救命之恩,依然咬着牙拿了药,就这么跑上回头路。
万毒噬身,他知道那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的伤势。
但阿勇至少想要敛葬了她,不要在无人可见的地方化作一堆白骨。
他抬头望了望,发现离林子最深处还有些路程,心下着急,脚步便加快了些。
谁知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阿勇不懂武功,认不出拦住他的人是大名鼎鼎的小李飞刀。他只是霎时提起了警戒,退后一步,做好了与来人拼死相斗的准备。
若非那些正道门人抓走了他老迈的父母,抢占先机又人数众多,仅凭毒术,阿勇并非没有反抗的余地。
李寻欢却不在意他的防备,缓声道:“不要再往前了,她不在那。”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