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姻缘大概真的是命中注定。
西海敖灼与显圣真君的旧事就不必多言了,事到如今,也还是三界津津乐道的逸闻轶事。到了李寻欢这里他与沈素的一段情缘连一路旁观的河蚌都为之心酸,不知道往后余生漫长如斯,李园小公子要如何才能支撑下去。
接连见证过这两段惨烈收场的情爱,小妖一度都认定了情之一字摧心折骨之痛更甚天雷乃是一生中避无可避的劫数让人稍加回想都禁不住心胆俱裂。
河蚌对此不甚了了却也望而生畏。
但江家公子与丰念恩似乎有所不同。
江枫的家世与李寻欢不分伯仲生得却比当年名动京城的探花郎还要好看,虽然武功算不上顶尖,但一笑之间的光华已经足以让人忽略他的身手。且他性情温和行事却仗义正直,与天下第一剑燕南天乃是结义兄弟有这位大哥在就算“玉郎”的功夫再差强人意些,江湖上也鲜少有人敢对他动歪心思。
玉貌丰姿,品行无垢,家资甚巨允文允武。
这样一条一条看下来也无怪乎江枫总是桃花劫不断引动无数女子倾心相许。
但他从不是四处留情的浪子。
这么些年江湖上关于玉郎的风流传闻只多不少却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每一个对他表露情意的女子,无论年岁妍媸,身家贵贱,都被江枫温柔婉拒了。
“我既无意,何必平白耽误人家好姑娘?”
江枫曾对结义大哥坦言过:“倘若我要娶妻,一不问家世,二不问出身,不必唯唯诺诺,不需三从四德。”
“我若要娶,必是要迎娶两情相悦之人。”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江枫自然是真心实意的,但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一语成谶的日子竟来得这么快。
在一场清明大雨里,他与心上的姑娘不期而遇。
送走江家延请过来的女医后,河蚌坐在丰念恩床边,直白地说着:“江公子待你很上心。”
她蠢笨惯了,所以从不撒谎,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时候,只会为难地闭口不言。而一旦说出口了,就鲜少拐弯抹角,直来直去得很是有一股傻劲儿。
丰念恩却只是回以一笑,依靠在床头,轻轻吹凉一勺药汁。
她生来体质柔弱,妖血入体不仅没有让丰念恩强健起来,经历过重造形貌的折腾后,反而更加耗损了她的底子当初李寻欢之所以愿意让她远赴江南,也有那里山水宜人,适合休养的缘故。
先是冒雨出门,后又扭伤了脚,还不等江家的马车回到小院,坐在车里的丰念恩已经有些摇摇欲坠,难受地闭着眼,额头也热了起来。
而河蚌显然没有抱起她的力气。
于是,最后是浑身湿透的江家公子道了一声“得罪”,将人抱在怀里,河蚌在身边撑着伞,这才把渐渐失去意识的丰念恩送回了家。
之后是好一通忙乱。
小妖实在不太会照顾人,按理来说她经历的场面也不少了,其中不乏常人难以想象的奇诡,但每每一遇到事情,河蚌还是经不住手忙脚乱,仿佛没有了三公主和海夜叉在身边,她也就少了一截主心骨。
河蚌想替丰念恩换下湿衣服,又想赶快烧些热水让她暖暖身子,手上忙得不可开交,脑子里却还惦记着要赶快请个大夫回来,一时间简直是茫然无措。
眼见着河蚌已经乱了方寸了,迫不得已,作为外人的江枫只能留下来操持。
“江公子请来了江府相熟的女医,给你用过针了,也开了药方,说是明日再来诊脉。”
等丰念恩醒来的时候,正要熬粥的河蚌立刻抛下手上的活儿,急匆匆地跑进屋子里道歉:“我没有派上什么用场。”
小妖羞愧得不敢看人,却只字不提自己一直用神识笼罩着丰念恩,所以她刚刚苏醒,小妖便第一时间抢进来照看。
河蚌从不明白什么叫邀功。
所幸两个姑娘朝夕相处着,丰念恩已经很了解河蚌。
分鹿门小姐摇了摇头,目光包容而温暖,明明是河蚌比她年长,乃至于是数以百岁计了,但是她看着河蚌的时候,却仿佛是在凝视着自家少不更事的幼妹,唇角软软地弯了起来,连憔悴病容也无法遮掩她的柔美。
“不许这么说。”
她说话时还带着点鼻音,有种瓮声瓮气的可爱:“有你陪在我身边,便是天下间最有用的事了。”
丰念恩强撑着坐起来,摸了摸河蚌的头。
正在病中的凡女只顾着安慰小妖,却没有发现,河蚌进来时太过着急,随手一关的房门还张着缝儿,而透过那道不大不小的缝隙,正要抬手敲门的江枫碰巧看见了凡女的笑容。
婉婉有情,脉脉似水。
江枫突然愣在那里。
跟在他身后的车把式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公子是怎么了?不是眼看着那个长相平平的姑娘突然跑回房,担心是出了事,所以前来询问的么?
怎么就站着不动了?
车把式在心里纳闷道:“手还傻傻地举在那,许久也不见敲一敲门?公子竟也不觉得累么?”
江家公子不仅不累,反倒很是有些乐在其中的架势。
他之所以冒雨赶路,本来也就是从外地返家,急着回去操办清明祭祀,没想到半途遇见了两个姑娘,而江家公子一向宅心仁厚,这一送再一救,其实已经耽误他许多时间。
江枫却一点也不介怀。
丰念恩强撑病体,被河蚌搀扶着出来向他道谢时,这位曾被美人投怀送抱都不动如山的玉郎,却突然耳根乍红,言辞有礼到几近拘谨的地步,说到一半还差点卡了壳,让车把式更是一头雾水,险些以为自家公子也是淋雨淋出毛病了。
从那日起,江家公子常常前来拜访。
丰念恩的病情好转得很慢,一连休养了多日,她又向来深居闺中,若是按照往日的习惯,小院一早就该闭门谢客了。
奈何她拒得了客人,拒不得恩人。
有这份相助之情在,当江枫提前送上拜帖的时候,丰念恩神情虽复杂,但还是让河蚌帮她给出回复,约定了时间会客。他倒也没有非见到丰念恩不可,只是送上些药材补品,向河蚌问一问丰念恩的近况,得知她好些了,就像是放心了似的。
如此这般的次数多了,日子久了,连呆头呆脑的小妖都看出了不对。
“念恩,他这是喜欢你么?”
分鹿门小姐捧着药碗的手一顿。
河蚌却没有发觉,只是板着手指,费劲儿地开始回忆:“那位女大夫每日按时过来,虽然咱们不是没给诊金,但她周到又体贴,还惦记着要给你调理身体。人间医者都是这么尽职尽责的么?”
“江公子也总是过来。”
“你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总觉得他的眼睛好像都在发亮。他好像很高兴?”
“如果只是见到一个人,说一说话都能这么高兴。”
小妖神情茫然,目光却率直得不得了,仿佛是一面光可鉴人的明镜:“是不是就叫做喜欢了?”
丰念恩肩膀一颤。
喝到一半的汤药突然脱手而出,洒在被子上,如同难以书写成字的浓墨。
河蚌心头猛跳,忙着替她把被子掀起来,又赶紧摸了摸丰念恩的手:“有没有烫到哪里?”
“没有。”
丰念恩任她查看着,笑容却好像有些勉强:“药已经不热了。”
河蚌这才放心。
但她很快就疑惑地“嗯”了一声,握着丰念恩的手紧了紧,来回试探过了,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念恩,你的手”
小妖担忧地看过来。
“怎么这么冷啊?”
满腹诗书的分鹿门小姐张了张嘴,第一次,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未通情窍的河蚌。
河蚌却忽然就懂了。
她看着丰念恩不自觉地红了眼眶,眸中满是挣扎,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启齿的样子,凭借着三年相伴,小妖在漫长的相对无言后,突然道:“念恩,你喜欢他是不是?”
被她握着的手瞬间冷如冰雪。
丰念恩自己不知道,她这般隐忍着的沉默,像极了很久之前的小李探花。
彼时,李园的四位主人俱在。李老爷某次与小儿子闲谈后,便认定了不肯成婚的李寻欢已经心有所属。从那以后,无论是李老爷夫妇还是大李公子,三个人总是乐此不疲地调笑着,想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千金,能让自家的小公子痴情不改。
小李探花只是笑而不语。
可只有河蚌知道,这个明面上八风不动的小公子有多克制,只敢在最夜深人静的时候,拎上一壶酒,坐在李园最高的一处屋顶上,避开家人的视线,和朗月明星对坐而饮。
哪怕到了酒醉之时,他也依然什么都不说,只是对着夜空伸出手,手臂绷得笔直,仿佛是用尽了力气,也不能摘下星辰,
而李寻欢那时的神情,一如此刻的丰念恩。
“别害怕。”
就在这一瞬间,连河蚌自己都不清楚,她这一句话到底是在说给谁听:“你终于等到那个人了,该开心才对啊。”
丰念恩怔怔地抬起头,迎上一道关切的目光。这个给予她半身妖血的水族眉目只是清秀,没有什么通天彻地的大本事,彼此作伴了三年,她还是不像一个凡人,在为人处世上,总与这个束满条框的人间格格不入。
可她一直陪着她。
到了现在,这个一直被她照顾着的小妖,已经能够反握着她的手,和丰念恩说一句:不要怕。
“”
分鹿门小姐咬住下唇,突然伸手抱住河蚌,把脸埋在对方的衣襟里,任由温热的泪珠渐渐润湿了小妖的怀抱。
“怎、怎么了?”
河蚌被她这一下子唬了一跳,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怎么就惹哭了丰念恩。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才像是忽然醒过神一样,急忙抚了抚丰念恩的背。
小妖始终看不穿凡女的心事。
她自己对情爱一窍不通,见丰念恩如此踌躇,便误以为她也是看过了沈素和李寻欢,同样生出畏惧。河蚌说让丰念恩别怕,只是想要让她明白,这种事就好比是她的化形雷劫,没有躲避的余地。
遇见了就是遇见了,既然不能后退,倒不如抓住眼前的幸福。
河蚌还想说,即便最终生死相隔,但和沈素在一起的时候,李园小公子没有一刻后悔过。
他痛彻心扉,却又得其所哉。
河蚌隐约懂得,这一次,小公子拼尽所有,终于摘得星辰入怀。
那就足够了。
笨嘴拙舌的小妖藏了满肚子的话,翻来覆去都没有个条理,直到送丰念恩出嫁的那一日,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或许也不用说出口了。
河蚌站在红绸高挂的喜堂,陪在丰念恩身边,看着她和江枫比肩而站,拜过天地与高堂,夫妻交拜时,河蚌的目光掠过江枫满溢柔情的面容,心里想着:“你要待念恩好。”
“你要一辈子待她好。”
小妖拦在婚房前,没有花样百出地闹腾新郎官,只郑重道:“不然,我会来教训你的。”
她从没说过这种大话,想到那位替江枫挡酒的天下第一剑客,心里便更发虚。但小妖咬着牙不肯让开,甚至努力挺直了腰杆,昂着头,榨取出一点微乎其微的气势,与人寸步不让地对峙着。
江枫一怔。
但他的反应比河蚌快得多,没有刻意摆出什么认真的表情,也没有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誓言,江枫只是整了整喜服,捋平褶皱,然后对着河蚌躬身一礼。
“我铭记于心。”
江家公子这样回答了。
他也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迎娶的姑娘并不简单。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什么明面上的营生,身边只得一个河蚌相依为命,生活却永远衣食无忧。江家父母对此不是没有疑虑,他们年岁大了,膝下只有江枫一个老来子,对于未来儿媳妇要求不多,哪怕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也无所谓,只要清清白白就好。
偏偏丰念恩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
甚至早在江枫表露心意的同时,她就说过,这一辈子,她都会是江南水乡的一朵浮萍,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就算以后嫁进江家,她也只能操持中馈,不可能像别家主母一样交际应酬。
“娶了我,或许就是娶回一场来日的滔天大祸。”
丰念恩曾站在江枫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纵使如此,你也不悔么?”
那时江枫的答复,是送上门的隆重聘礼。
而这时身穿喜服的江枫,依然答得字字铿锵。
河蚌凝目看了他许久,终于侧身一步,让出了通往洞房的门。
她或许不明白丰念恩的顾虑分鹿门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深埋南疆的一众尸骨未寒,乃至于李寻欢带着沈素不得相见,剩下一个家破人亡的丰念恩,她凭什么嫁为人妇?
她深藏着这样要命的秘密,不能也不会对江枫如实相告,这一生,她都注定有负于他毫无保留的真心。倘若有朝一日,当真被人发现她就是林诗音了,也许整个江府都会受到牵连。
江枫待她越是珍重,丰念恩便越是心如刀割。
她无数次地想过要一刀两断。
但任凭丰念恩如何冷言冷语,避而不见,江枫也没有退却过半步。他那样的人,足以匹配天下间最好的女子,却偏偏万般坚定地守着她,用行动告诉丰念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