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草草收场。 走回别墅小院的路上,一家人远远拉开,形成了松散而奇特的阵型:陈明潮低头背手,以他独特的步姿,自顾自快步走在最前面。那女人牵着三岁的陈佳皓、带着保姆,远远缀在后面。陈佳兴被他老婆齐韵丝叫走,转眼不见踪影。 陈佳宇尴尬地在中间晃荡,不想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伙人走到一起。 一会儿,陈佳媛和刘昀恒拖着手,慢慢从后面溜达上来。 佳媛另一只手伸进陈佳宇的臂弯,鬼鬼祟祟地凑近道:“小哥,你老实说,今天是不是故意来砸场子的?” 旁边的刘昀恒听到,抬起手,不出声地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 “我?砸场子?我砸她场子都是给她捧场!”陈佳宇冷冷道,“要不因为出这事儿,我才懒得过来!” “切!”佳媛不相信似地用脑袋撞着陈佳宇的胳膊,手臂却又把他拽得紧紧的。 陈佳宇顺从地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兄妹之中,他跟陈佳媛的关系最近,跟妹夫刘昀恒相处得也不错。 刚进公司的时候,刘昀恒还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顶着名校的光环,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这才入了陈佳媛的法眼。 佳媛毫不忌惮地动用所有身份手段,死缠烂打,终于把他追成了自己的老公。本来就是部门骨干的刘昀恒也因此被陈明潮进一步重用,提拔成了财务部的总经理。 谁知结婚后,这白面书生竟像面团似地蓬松胀大起来,变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烤面包。 佳媛每每在嘴巴上挑挑剔剔,但从她每天抱着白面包啃啃贴贴的劲头来看,倒不见得真有多嫌弃。 陈佳宇的目光越过妹妹的头顶:“昀恒哥,红包这种东西,不都是偷偷摸摸地塞吗?怎么还会正儿八经地造表登记?” 说是妹夫,他对刘昀恒惯以“哥”相称。不仅因为对方的年龄与大哥佳兴相仿,更因为他的专业能力被公司上下一致认可,为人又谦和有度,气质上也像是一位宽容厚道的兄长。 刘昀恒明白,过去十年,陈佳宇一直在国外读书,平时并不参与家族生意,自然不理解这种操作细节上的微妙之处。 他很有耐心地解释:“其实这是公司财务制度的要求。逢年过节,公司都会有这样一笔现金支出,因为牵涉到众多部门、人员,必须要有一个严格的内部流程,造表登记,签字拿钱……相信其他公司也都有类似的做法。” “既然是行业通行做法,那就算不上什么事了?” “那可不一定!这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事,可以悄悄地干,不能公开地说。放上互联网,就是丑闻!” “这么说,这事儿还挺麻烦的?”陈佳媛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刘昀恒皱了皱眉:“互联网上无小事。本来万明只是一家区域性的房地产公司,如果搞成了全国性的公众话题,这种负面影响就太大了!” 刘昀恒的反应让陈佳宇颇有点惊讶:看来,自己原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既然是内部文件,又怎么会流出去?”忽听见陈佳媛问。 刘昀恒苦笑:“人心隔肚皮,谁家没有几个心怀不满的……” 陈佳宇抬头:“那你看,查得出来是谁捅出去的吗?” 刘昀恒默了一会儿,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词:“我觉得,从那张照片来看,至少可以初步判断它是从哪个环节流出去的……” 兄妹俩不禁都盯住了他。 “呃,那份名单……一般都是市场营销部那边造表,各个相关部门汇总上报。爸爸签批了之后,由我们这边负责发放。你看到的网上照片,左边收钱的人名字是有的,中间的钱数也有,但右边备注一栏的签字全部都空着。要知道,留在我们那儿的底单上,可从头到尾都有密密麻麻的层层签批。你想想看,如果是从财务部那儿最后流传出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是带上大哥和父亲的亲笔签名一起被曝光……陈明宇一想,不由得肝胆微颤! “那杀伤力!”陈佳媛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说来,出问题的环节应该是在市场营销部?”陈佳宇觉得自己跟上了刘昀恒的思路。 但他发现,对方的目光变得躲闪,言辞也更加暧昧。 “这纯粹是一种推测,不能说是结论……因为,完全有另一种可能性:曝料人为了掩饰自己的获得渠道,故意把签字通过后期处理在照片上去掉。” 陈佳宇脑子一转,迅速理解了刘昀恒态度上的退缩——大哥陈佳兴是公司的副总经理,分管市场营销业务。说问题出在市场营销部,相当于把矛头指向佳兴,那可需要相当的勇气! 陈佳媛用力一拽老公的胳膊:“放心啦,你跟小哥说,大哥不会割你的舌头!” 被老婆一语道破心中的顾虑,刘昀恒不禁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陈佳宇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至少有十多人能够直接看到这张表格,流程漫长,环节众多,那怎么筛选排除?” 刘昀恒赞同道:“如果每一个看到过表格的人、每一个在备注栏里签过名的员工,都是嫌疑人,那份名单可不短!想筛查?怎么查?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只靠着部门老总们的主观判断,最后就会演变成一场任人唯亲、铲除异已的内斗,让公司内部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是啊,这样的推理完全合情合理。 陈佳宇想想,又问:“这里面最近有人离职吗?” 刘昀恒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年终奖的大头在年后才兑现,就算想跳槽,谁会在这个时候走啊?” 陈佳宇沉默下来。 说话之间,那幢外形别致的别墅小院已经出现在三人视野之中。雕花大门镶嵌在一道浓密的灌木篱笆中间。 这里是整个湾区别墅里最好的户型,独幢两层的小楼掩映在热带阔叶植物林中,高高的篱笆将庭院与外界隔开,几条蜿蜒伸展的石板小径围出了一个鲜翠欲滴的草坪,篱笆旁边,一圈藤制扶手椅围着一张白色小桌,正对着院子中央几株盛开的鸡蛋花树。这景象,看起来赏心悦目。 安安静静的小院里,已经有一个人坐在草坪的藤椅上,自顾自地吞云吐雾。看见三人进来,他嘴里叼着香烟,含糊不清地打了一声招呼,又从小桌上拾起烟盒,冲着刘昀恒扔了过去。 陈家长子不仅外形酷肖父亲,性格也一样地强悍有力。 刘昀恒接到烟盒,抽出一根,又冲着陈佳宇一晃。后者摆摆手。 陈佳兴讥讽地笑道:“我们家二少爷从小就不喜欢身上有烟味,这一点倒像我妈!” 他的五官与陈佳宇有几分相似,鼻梁高挺,额头宽阔。但同样是线条硬朗的轮廓,放在陈佳宇的脸上是清秀挺拔,而到了陈佳兴的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霸气,尤其是那宽大的下颚、强有力的咬肌,让这张面孔有了一种食肉动物的冷酷。 三个男人各自坐在一张藤椅上,陈佳媛趴在老公背后,专心地在他头顶上忙乎,一定要抓出一个小辫来。刘昀恒时不时地伸手想保护自己的头发,都被她一手打开。 陈佳兴一如既往,喜欢拿弟弟说事:“佳宇啊,现在就你单着呢!说起来也是天天在万花丛中打滚的人了,怎么今天这种团年饭,连片花瓣都带不回来?” 从小学起,追在陈佳宇后面的小女生就排成了长龙。到了国外,没有父母约束,他身边更是一刻不闲。这一点,家里人都有所耳闻。然而,直到今天,大家从来没有见过他带回来一个完整的女朋友。 陈佳宇撇嘴:“每次跟个女人上床我都要带回家来吗?你什么年代啊!” “嘿,吹不死你!小小年纪,你跟几个女人上过床了!” “反正比你多!” “嘚瑟啊你!想当年,读书的时候,你成天在外面招蜂引蝶,不是我罩着,早就被人打成马蜂窝了!” “哼,当‘陈佳宇的哥’,你也没吃亏吧?” “当哥有什么用,做妹妹的才占便宜吧!佳媛,你小时候自己买过发卡没?全是人家送的吧?” 陈佳媛听不下去了,一口啐断他们,拽着老公的胳膊道:“你们两个下流坯,不许乱说,教坏我们家昀恒!走了,走了,我们进去!” 兄弟俩冲着这小俩口哄笑起来,刘昀恒反倒不好意思起身。陈佳媛一生气,自己扭头进了屋。 三人继续哄笑着,聊着闲话。 陈佳宇突然问:“大哥,你觉得这事儿要紧吗?” 陈佳兴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满不在乎地说:“地产圈,逢年过节的……这他妈的连‘潜规则’都算不上,能当个什么事儿?!明天,我就造一堆表,睿州的地产公司每家一个,全发到网上去……看他妈谁能过好这个年!” 陈佳宇撇了撇嘴,把目光转向刘昀恒。但后者似乎已经见惯了陈佳兴的大胆肆意,只默默地听着,不加评论。 一支烟将将抽完,就见陈佳媛匆匆跑来:“哎,爸叫你们进去!” 陈佳兴问:“干嘛?” 陈佳媛笑容奸诈:“大概是发红包!” 刘昀恒应声站起,摁熄手里的香烟,对他说:“走吧,还能有什么好事!” 她见陈佳宇仍兀自坐着不动,用目光点着他:“小哥,你也去!” 佳宇有些吃惊——家里的公司事务他素不沾边,父亲也从不要求。今天倒是例外。 陈佳媛绕到他身边,兴灾乐祸地笑道:“古时候,带来坏消息的信使,也是要杀头的!” 一句玩笑话,却让陈佳宇莫名地有些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