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佳兴本不用在球场上打得那么拼,他想要的援军,下午也在这滨海球场。而且,因为没人愿意跟着一起下场,那小子打得颇不尽兴。 下午,胖子打电话来的时候,陈佳宇刚被叫进行长办公室里。 严钧,一个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陈佳宇觉得他是老是一副忧心忡忡、愁眉苦脸的表情。但不幸的是,这个苦大仇深的男人正是他的顶头上司。 一进门,就看见严钧正皱着眉头挂着脸,盯着面前的电脑——他直觉地猜到,那上面是他上午提交的请假申请。 “才上几天班呀,就要休假?”严钧的语气比他的脸色还要阴沉。 “那个,家里有点事……”陈佳宇硬着头皮回答。 那天,父亲把他叫去,说要陪何雁怡去一趟欧洲,他的第一反应可比严钧强烈多了。 严钧斜睨着他:“你问问周围的老同事,他们今年有谁休过假?那肖莉生孩子也是干到临产前的最后一天,你这新员工,第一年哪有假呀?” “年假可是《劳动法》规定的,他们不休是他们的事,我为什么不能休!《劳动法》又没有说新员工就不能休假……”陈佳宇说得理直气壮。 “得,得,得……别跟我扯什么《劳动法》!行有行规,你在银行工作就得遵守行规!《劳动法》怎么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不签字,你就不能擅自离岗!不请假就不上班,这叫擅自离岗,你懂不懂?!” “什么叫我懂不懂?是国家的法大,还是单位的规大?你懂不懂啊?!”陈佳宇故意把“你”字咬得很重。 严钧讥讽地一笑:“我只懂一点:在这儿,就是我大!” 实际上,严钧的不满平时早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什么富二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啥活儿不会,啥事儿不学,坐了几天柜台,成天跟我捅娄子!就这水平,还趾高气扬的,碰也不能碰,说也不能说,混日子还不知道装个态度!知道你们家有料,那你还想不想干呀?不想干就滚蛋好了! 陈佳宇早就受够了这家伙的脸色,只觉得胸中一股怒火像岩浆一样在翻腾,妈的,老子早就不想在这儿干了!还天大地大的,老子最大! 胖子的电话恰在此时打了进来,让他生生把这句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口恶气全冲向话筒:“干嘛?!” “欸,这么凶神恶煞地干嘛?晚上有空没?一起打打Ball吧?”电话那头的胖子莫名其妙地接了他一拳,但还是端着主持人一般深沉有磁性的腔调问。 “有事,待会儿打给你。”陈佳宇啪地就挂断了电话。 抬起头来,办公桌那边的严钧仍然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显然正盼着他揭竿而起呢! 但正是这一个电话,让陈佳宇有了一个主意。 他高仿了一个严钧式的愁眉苦脸,然后用十二万分的委屈声音抱怨说:“好吧,行长,实话告诉你吧:我也不想去!我是被抓差的,现在两头不是人!” 严钧没提防他突然这么一软,不觉扑了一空,愣怔道:“什么抓差?谁抓差?” 陈佳宇探下身子,伸长脖子,压低嗓门,表情神秘:“那个市人大……的老婆,你知道吧?老是花枝招展、老妖婆似的那个?”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已经低不可闻。严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陈佳宇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认识,继续说:“那女的,跟我爸的老婆熟,我爸要拍人家老公的马屁,就叫他老婆去陪那老妖婆上欧洲Shopping。那老妖婆怎么就知道我刚从那边回来,点名非让我去带路、做翻译。这特么不就是牵头驴去吗!” 严钧狐疑地盯着他,每一个眼神里都挂着问号,脑子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真是这样?” “行长,我在英国呆十年了,去年底刚回来!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东西没玩过?做代购赚的钱够付我学费了!现在跑去伺候那俩老女人逛街?是个人都不能好这一口啊!”陈佳宇的冤情简直比喜马拉雅山还要高。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瞎话,此时抱怨起来,完全是真情实感! “行长,你要真觉得行里走不开,我再回去推托一下?让何雁怡跟那老妖婆讲清楚,我现在也是有组织有领导的人了,哪能像过去做学生的时候无组织无纪律说走就走的?!行长,万一我爸不信,非找您对质,拜托您一定替我抵挡一阵,就说行里工作太忙,离了我不行!” 严钧看看陈佳宇,又把目光转向电脑,如此几个来回,终于心有不甘地一挥手道:“算了,算了!既然是真的家里有事,快去快回吧!” 问题虽是解决了,陈佳宇却是一腔愤懑、满怀内伤,而且,这满腔愁绪还无处吐槽,待会儿尤其得注意:决不能在胖子面前露半句口风——要是别人知道,他陈佳宇是打着胖子二姨的幌子才能从行里请出假来,还不把人肠子都笑断了! 等不得下班,他找了一个理由提前溜出银行,拔腿就往海边赶。 胖子叫齐恺,是他儿时起的朋友,当年还跟他一起在英国奋战过两年,后来说受不了那份洋罪,没有毕业就回了国。 虽然没有熬到文凭,却不妨碍他在家族公司里挂了一个闲职,一天打渔九天晒网,闲了便在网上打游戏消磨时间。意想不到的是,人家打游戏竟打成了网红,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游戏主播,攒出十几万的网络粉丝来。日子过得不但清闲,更变得清闲而风光起来。 当初,正是齐恺第一时间发现了网上的曝料贴,通报了陈佳宇,才让万明获得了宝贵的处置时间,在“网贴门”充分扩散前及时删贴。 “以球会友,打打Ball啦!” 听见胖子在电话里怪腔怪调地这么说,陈佳宇便知道,他今天的兴趣定不在球上。但是听说要来这家新开的滨海高尔夫球场,佳宇又有些兴趣——已经听陈佳兴说过几次了,这家新球场临海而建,依着自然的山势,又面朝大海,风景迷人,海风舒爽……早就把佳宇的胃口吊起来了! 没想到赶到一看,胖子一伙人根本没下场,只在练习场上找了一个包厢,一群人打情骂俏地在那儿说说笑笑,竟然没有一个真心想打球的。 “妞儿们都说太阳太大,怕晒黑了,所以就在这儿了……这儿多好,有空调,风景还好!”胖子兴致高昂,匆匆过来迎接他。 佳宇环视了一下他们所在的包厢,的确,宽敞的包房,华丽的装修。落地长窗,让球场的景色一览无余。出了玻璃推拉门,马上就可以挥杆击球。 佳宇打开一瓶依云,一口气灌下去半瓶:“早知道不打球,忽悠我跑这么远!” “你的名字有号召力呀!瞧瞧,人家就是冲你来的!”胖子冲着远处沙发上的女孩子努努嘴。 陈佳宇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的七八个人中,大部分都是平时常在一块儿玩的几个兄弟,但又多了两个陌生的女孩,一个身材高挑,长发披肩,打扮精致讲究;另一个圆圆脸,看上去还有几分稚气,却穿了一条满腿是洞的牛仔裤,颇有点玩世不恭的气质。 只是,陈佳宇今天心里装了点事,无论哪种套路,似乎都有点难合他的心意。 “那是你的粉丝吧?看上去还是未成年人呢,这样拖人家下水合适吗?” “哪有——”胖子介绍说,“个子高的叫倩倩,酷酷的那个,叫晓嘉,是我在网上认识的……” 说话之间,那两个女生已经频频往这边扫视,似乎正等着胖子把陈佳宇带过去。陈佳宇直觉地感到,那个高个儿长发的女孩子已经按捺不住地想直接走过来了。 陈佳宇抢先一步起身道:“别!我懒得敷衍……这么好的球场,你们不打,我去打!” 他端起一杯香槟,独自走到门外,一个人对着练习场打了起来。 进了四月,天气终于放晴,气温也直线上升,阳光开始灼人,空气里处处都洋溢着初夏的气息。 球场依山而建,面朝大海,景色开阔。 夕阳下,阳光斜斜地扫过练习场,阵阵海风中,每一株小草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在风中摇曳。 挥了几杆,陈佳宇总归是嫌衬衫有些碍事,便松开袖扣,挽起了袖子。 再试一杆,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白色的小球高高跃起,飘逸地飞行着,似要融进金色的斜阳里,又似直奔向远处碧蓝的大海…… 这球场的视野,真是无敌! 他终于找到了感觉,用球杆再揽过一个小球,调整站姿、转动身体、带动球杆、击球……随着他连贯的动作一气呵成,清脆的击球声有节奏地响起。 海风抚过,清爽迷人,他沉浸在清脆的击球节律声中,感受着肌肉一次又一次发力的快感,看着白色小球一个接一个飘逸地飞向海天相接的远方,沉甸甸的心绪似乎也跟着小球一个一个地放飞…… “陈佳宇,你打得好棒呀!可以教教我吗?”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打乱了他的节奏,甚至,把他吓了一跳。 他有些恼火地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一看,那个叫倩倩的女孩正巧笑吟吟地看着他。 “就你一个人在打,他们——”她指指屋子里面的那群人,“都在里面聊天呢!” “有这么漂亮的球场不打,瞎聊个啥?!” 没想到那女孩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他的话中带刺,而是惊喜地说:“真的?你真的觉得这个球场漂亮吗?” “当然啊!这样的风景,看不见啊?” “这是我家开的,你要是喜欢,欢迎你经常来打啊!顺便教教我……” 陈佳宇刚刚挥出一杆,差点把腰闪了!搞什么鬼?死胖子!这么重要的信息,竟然事先一点儿也没有提示!陈佳宇觉得颜面尽失,忍不住转脸向屋里寻找胖子的身影。没想到那人正端着酒杯冲他直乐,挤着眼睛无声地张了张嘴,看口型似乎是在说:“妹来把你了!” 把你——妹!陈佳宇在心里骂道。 他口气讪讪地想找回一点场面:“你们家开球场,还要我教你打啊?” 倩倩捂嘴笑道:“教练教过,学不会啊!下场怕是要晒出泡来……” “跟我学不一样会晒黑啊!” 倩倩却用欣羡的目光看着他黝黑发亮的胳膊和颀长结实的身体,嘴里说:“可是男生像你这样的皮肤,我觉得很帅啊!” 难道是错觉吗?陈佳宇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怎么还暗暗咽了一口口水。 话说到这个份上,傻子也该知道啦! 况且,仔细一看,这个倩倩还长得不错:皮肤白白的,果然是一点儿没晒着,小脸尖尖的,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型。一袭飘逸的花连衣裙,把她高挑苗条的身材箍得前凸后翘、曲线毕露。陈佳宇凭着长年替佳媛代购的经验,一眼就瞧出,她这一身,从上到下都是价格不菲的泊来名品。 若是以往心情好的时候,陈佳宇可能就此打蛇随棍上,但是今天,不知怎地,他就是有些不愿就范,冷冷道:“女生晒这么黑怕是难看得很,我建议你还是别学了。” 任谁也无法忽视这话里的冷淡,倩倩无法接茬,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只好咬着自己的嘴唇。 “他今天刚被行长怼,逮谁咬谁,咱们最好谁也不理他!”恰在此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原来,胖子看见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僵僵的,赶紧出来救场。他从陈佳宇手里接过球杆,装腔作势地啪啪挥了两杆。 齐恺的介入,让两人都有些如释重负,倩倩的神色也重新变得自然。她好奇地问:“你们行长,严钧吗?” “你怎么知道严钧?”这下轮到陈佳宇好奇了。 倩倩忍不住笑道:“我也跟你一个行呀!我在分行,你刚培训那会儿,我们见过的——” 陈佳宇真的很吃惊:“你跟我一家银行的?你叫——” “顾玉倩,行龄比你多两年,你竟然不认识我?” “为什么我该认识你?”陈佳宇有点好笑。 “我们一起上过培训课呀!” 说起培训,陈佳宇忽然觉得有些印象,入行培训的时候听同事说起过这个名字,“分行之花”什么的,不少男同事打听过这个名字。可他当时正因为被迫开始了朝九晚五的银行小职员生涯而郁闷不已,成天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打盹,哪像那些打了鸡血似的新员工,挂个眼科也要闹腾半天。 如今,一行之花就娉娉婷婷地站在眼前,他只好尴尬地解嘲道:“呵呵,那时候都穿一样的行服,这会儿……” 胖子在一旁大笑道:“原来是穿上马甲认不出来了!” 为了巩固这刚刚建立起来的正常关系,顾玉倩急于找个友好的话题:“哎,你不是下月要去欧洲玩吗?” 陈佳宇认真惊诧起来,知道这个行程的不过是家里几个人而已,连严行长也是今天下午请假才跟他说了一嘴,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她面有得色:“那当然!” “你跟严钧什么关系?消息直通车啊!” 见佳宇如此误会自己,顾玉倩蓦然发现事情朝着如此不利的方向发展,忙解释道:“别瞎说啊!我是听丝丝说的——”她小心地观察着陈佳宇的脸色,“你大嫂齐韵丝,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儿。她说你们家‘一姐’闹着要去欧洲玩,你爸没办法答应了。她也想去,佳兴竟然不让,把她气死了!” 大哥这老婆!陈佳宇在心中叹道。 见陈佳宇不置可否,顾玉倩又继续说道:“连丝丝都没搞掂,你爸怎么会让你去啊?” “我才不想去呢!”陈佳宇没好气地。 “对了,准是因为你英语好,‘一姐’一定要拉你去做翻译。”她显然对这番推理十分自信。 这个答案也似乎擦上了边,陈佳宇不想回答,只好哼了一声。 “你们家‘一姐’真是有手段,把你爸都哄得服服帖帖!我听说,还没进门,你爸就送了她一幢别墅——你们春节在海南,住的就是人家‘一姐’的别墅!” 这个陈佳宇的确不知道,不由得惊讶地问了一句:“真的?” 看见陈佳宇终于有了回应,顾文倩更加来劲,把她从各处收集的信息添油加醋悉数倒出,最后得出的总结是:“哼,这穷人家的孩子总是对物质特别有欲望!” 听到顾玉倩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如此总结,陈佳宇心里想,刚才不是还在因为齐韵丝没去成欧洲而替她忿忿不平吗?她的朋友算不算“穷人家的孩子”?不说别人,看她自己那身行头,恐怕也不是对物质特别淡泊的人吧!陈佳宇很想刺她两句,但考虑到她黑的是何雁怡,又咽了回去——他才不想为这个女人打抱不平呢! 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拾起球杆,自顾自地打了起来,把顾玉倩撂给身旁的胖子,不再理睬。 入夜,华灯缤纷,一伙人酒足饭饱,嘻嘻哈哈地在球会餐厅门前道别。胖子作为召集人,忙着张罗车辆安排。这事儿实际上很简单,因为几个男孩子都争着要送两位女生回家。 顾玉倩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哎,陈佳宇,你们家不是在浪琴水岸吗?正好顺路送我一下。” 陈佳宇说:“哎哟,我那车太小,胖子一塞进去,后座就没法坐人了。” 胖子刚要开口,陈佳宇不动声色地一揽住他的肩膀道:“滨滨不是要送你吗?” 旁边那个叫滨滨的男孩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大声说:“倩倩,我们家也在畔山别墅,我送你吧!保证妥妥地送到家门口!” 旁边马上有人大声戏谑道:“倩倩,你可得小心,当心这小子把你送到他自己家门口了!” “家门口还好,就怕弄家里去了……” 顾玉倩无奈地看了一眼陈佳宇。 滨滨一把打走了争抢不着的男孩子们,像个胜利的护花使者一般领着顾玉倩向自己的座驾走去。 最后剩下胖子和陈佳宇两人。 “你推什么呀?我看倩倩对你意思呢!你想啊,这是她家的球场,叫个人送她回去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什么叫‘顺路送我一下’?”胖子看着一辆辆小车鱼贯而出,惟妙惟肖地学着顾玉倩的口气。 “那女孩子,早被我们行的男生惯坏了,先晾晾她!”陈佳宇满不在乎地说。 “得了吧你!” “这种女生,我见多了!你越追她,她越来劲!不理她就对了!” “你不理她,又拿我当挡剑牌,硬生生把我的形象掰弯了!”胖子不满地嘟囔着,“本来晓嘉指望我送她的,你那么一说,后座太小,塞不了人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把她塞进去了……” “那么小的粉丝,还是未成年人呢,你这么勾引人家合适吗?” “我又没把她怎么样,她硬要跟着出来玩怎么办?”胖子争辩道。 “明明是你重色轻友,还怪我掰弯你……” “倩倩说你要去欧洲是什么意思?” “只去几天而已,我爸让我陪他老婆去,烦死了!今天差点为这个跟行长吵起来……” 陈佳宇几乎就要说溜了嘴,幸而及时刹住。 “还以为你又要出去呢……” “哪能呢!” 二人说说笑笑地朝着角落里的银色闪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