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暗潮(1 / 1)长安 陌上柳首页

用膳是分食,李晖谢恩过后等宫人试过菜,亲自再试了一遍,做皇太子的为皇帝试菜试药,向来是宫里的规矩。    李晖把自己案上的汤端到父亲桌上,“菘菜生津止渴,我看今日父亲不停地喝水,许是屋里火盆点的太旺了,有些上火,父亲虽然心疼蜃子,也要保重自己...”    天子摇头轻叹:“老了...去年这个时候屋里都点不得火盆,热的慌,今年坐在那儿觉得手脚都是凉的...”    李晖把筷子递给了父亲,又盛了汤放好,“父亲向来身体健壮,今年冬天这么畏寒,也该让奉御仔细把个脉!”    “今年冬天来的早,夏天雨水多,长江沿岸淹了不少地方,好几个县的粮食几乎颗粒无收,就靠着往年的收成支持着,就怕今年的雪下得太大,影响了明年的收成,大事小事都要父亲操心,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天子一边吃饭一边道:“这也急不来,反正每天都有医正跟着...嗯,这个醋芹味道不错,你也尝尝看!”    “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用这个就饭能吃三碗,每次带你拜见阿翁一起吃饭,都有这个,你阿翁说看着你吃饭自己的胃口也好...”    李晖露出怀念的笑:“是啊,我还吵着宫里的醋芹不好吃,就要吃顺风楼的,后来阿翁专门让人去买来给我吃,现在想来,我小时候还真是会为难人...”    李晖从出生起便受尽宠爱,太宗皇帝南征北战的时候,都要挤出时间跟长孙通信,更别说是他想要吃一碟菜,就是要星星都有人拿梯子去摘。    “你也瘦了,多吃点饭...”天子看着对面因为消瘦,显得脸庞轮廓锐利的儿子温声道。    饭毕父子二人坐在榻上下棋,直到月上中天,李辉才告退,天子让宫娥拿了自己的狐裘给李晖,嘱咐他小心行路才歇息了去。    李晖进了崇教门,往崇文殿方向去,殿内太子詹事府少詹事郑良泽、左庶子沈季平、中书舍人高琦等几人已经等候多时。    君臣见礼过后,屏退侍从分上下坐定,外边吴敏和侍卫长刘钊亲自把守在门口。    李晖今日对天子所求之事几人都是知道的,因此不顾风雪也要坚持见到他,见底下的几人脸上都是急不可耐的表情,李晖长出一口气道:“父亲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并且今日格外优待于我,郑卿的话果然有用!”    被称为郑卿的郑良泽,已经年过五旬,乃是太子少师欧阳忻的学生,欧阳忻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临走前密见李晖,给李晖指出了几个能堪大用的心腹之人,其中之一,也是目前东宫官职最高的,就是郑良泽。    “郎君谬赞,如今皇太后薨逝不久,陛下心里还有余悲,郎君在此时示弱也能让陛下觉得感同身受...”    郑良泽身量中等,一张圆圆的脸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但相处之后才知道他是面上不显心中自有丘壑的人。    对坐的沈季平也扶须附和:“不错,不仅如此,郎君一来示了弱,齐王等人再生事端只会招来陛下的反感;二来给皇太后守孝,得了天下读书人的赞誉...”    “三来给元妻守孝,就是平常人家也没几个人能做得到,何况郎君是储君之尊,就是自古也没有这样的例子,郎君至善至仁,至忠至孝必会名流千古!”    一直垂首不语的高琦因资历和年纪尚轻,等郑沈二人说完才迟疑道:“一直以来,陛下最不满的就是郎君至今膝下无子,继立中宫后,齐王、赵王、鲁王也成了嫡子...”    “早些年陛下还压着些,近几年,却任由齐王等人行事日渐锋芒毕露,倒逼的东宫左右为难,东海王虽是陛下次子,却母家不显,为人也忠厚老实,不能与郎君或齐王争锋!”    “齐王已有三个嫡子,又生了长孙,如此咄咄逼人,郎君又要守孝两年,子嗣可怎么办呢?”对于这一点,高琦很是发愁。    守孝期间是严禁嬉戏玩乐、饮酒吃荤的,还包括男女同房和娶妻纳妾,东宫目前有名分的妾侍七个,无名分的通房有两个,可这几年除了太子妃所出的长女,其他人再无所出。    没有儿子不禁让天子不高兴,就是东宫的属臣也很着急,齐王等人也一直拿子嗣的事情挤兑东宫。    想陛下当年,便是因为兄长悼敏太子早逝,自己膝下一个嫡子,五个庶子的优势被立为储君的。    沈季平皱眉道:“就算是这样,郎君也不能在孝期就让娘子们怀有身孕吧!这跟把现成的刀子递给齐王等人有什么区别?”    高琦解释道:“学生并非是这个意思,如今郎君已经向陛下敞开心扉了,陛下既然同意郎君的请求,那就是一道隔开对东宫不利言谈举动的屏障,而这个不利言谈,自然也包括郎君子嗣的事情了...”    李晖面上无一丝波澜:“我倒是巴不得他们整天宣扬这件事,最好向全天下宣扬我李晖没有儿子没有后人...”    这话倒是带着几分调侃,噎的在座的几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郑良泽以手掩口轻咳一声才道:“这事就是齐王干的出来,他的幕僚不会由他这么...嗯...口无遮拦...”    “哼...”李晖冷哼一声,眯眼看着面前的茶碗,暗绿的茶汤里夹杂着姜末,闻起来有一丝丝辣味。    李晖有些出神,今日就算是父子俩和颜悦色的吃饭下棋,这改变也只是暂时的,他都快不记得上一次跟父亲这么亲密的呆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    他是被太宗祖父寄予厚望的嫡长孙,所以就算母亲和父亲貌合神离,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也能屹立不倒,从胡氏进府起,到做了贵妃,生了两个儿子,母亲都能压得她抬不起头,父亲也不敢公开维护胡氏。    从前父亲的心还算是公平,就算跟属臣幕僚讨论大事小事都会让他立在一边旁听,偶尔也会让他说说自己的意见。    他是嫡长子,身份尊贵,话说对了便是有乃父之风,话说错了也能被夸赞敢于直言,勇于认错。    后来母亲病了,病的很重,曾经那总是含笑的脸迅速消瘦蜡黄,那让胡氏也不敢直视的锐利眼睛像蒙了一层纱一般浑浊茫然。    对于向来沉着冷静坚强的母亲变得这么脆弱,父亲肯定是有一些怜惜的,但那飘渺的好像夏天清早的雾一样的感情,随着胡氏的再次怀孕也烟消云散了。    那时的他一面为了母亲的离去而伤心难过,一面为了父亲隐约的疏远而惶恐,倘若只是作为父亲的人疏远他,那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不再是那个牵着母亲的手,盼望父亲早些回家的孩子了。    偏偏他的父亲是君王,他身上有祖父母、母亲的期望,还有同甘共苦的妻子和幕僚下臣,他一遍遍的翻着史记,戾太子、刘疆、昭明太子,都是太子又怎么样,落得好下场的有几个?    他惶恐,愤怒,不甘,在东宫像个困兽一样急躁,却又无可奈何,不是没有人安抚他,支持他,可他不只是需要这些,他还想知道为什么,父亲并非昏君,也并非是被人左右的人,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年轻,太子少师欧阳忻,他六岁起就教授他启蒙的先生,总是板着脸批评他的人,在他惶惶然时给他讲了个故事:    “一个农夫,养了一群羊,有一日去河边放羊,把羊赶到河边的草滩上就离开了,偏偏一只羊跑到了河中间的草滩上去了,这时下起大雨河水暴涨,河滩边是一群小羊,河中间是一只肥壮的羊,他只能选择一边,你说他该选择哪边?”    所有的疑问都云开雾散,原来如此,胡氏出身并不比母亲低,拥有宠爱和子嗣的她怎么会甘于屈人之下!    再次怀孕,她已是年过三旬,除去夭折的,父亲有十二个儿子八个女儿,胡氏所出就有三儿一女。    从在东宫时,母亲就与胡氏就是不共戴天,只是碍于地位颜面,这种事情是不可能让祖父和外人知晓的。    母亲薨逝犹如解开了她头上一直笼罩的枷锁,父亲虽立了他为太子,可双方的矛盾他再清楚不过了,那个位子实在是太诱人了,对权利的渴望能改变一个人,也能毁灭人。    从齐王以嫡子自居开始,李晖或者天子都清楚,那些兄友弟恭都是表面的,现在拼的就是谁更被父亲看重,然而父亲即使偏心,却不希望看见兄弟相残。    所以兄弟几人就算极不待见对方,在表面上也做的过得去。    没有母亲的庇护,没有子嗣,他拥有的不过只是一个嫡长子的空名号,不过幸好,这个空名号对读书人,特别是文官世家来说,还是有很大的用处的...    李晖放下茶碗,对众人微微一笑:“这些日子诸位辛苦了,等忙过了这一阵咱们也能静一静,等着那边的后招...”    几人听了这话纷纷露出心知肚明的笑来,明知东宫是以退为进,郎君守孝这将近两年,除非是遇见战事或者陛下生病,否则是不理会朝政。    陛下既然答应了郎君的请求,那么齐王等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陛下有眼睛怎会看不见...    坐在末位的高琦面上不显心底却暗暗思忖:齐王等幕僚也不是吃干饭的,敌不动我不动算是平手,敌动我不动才有赢面,若是敌不动...那就想些法子让他动嘛...      皇太子妃出殡那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围拥在承天门横街上看热闹,这条街是长安城最宽阔的街道,通过这条街向西北而去,皇太子妃的棺椁会送到位于五十多里外咸阳郊县的殡宫。    街道上早有金吾卫十步一人维持秩序,各皇亲国戚沿路设置祭案,绵延数里。    十七郎学堂专门放了一天的假,他便领着弟弟妹妹去看热闹,街上人头攒动,蓁娘仗着矮小的身材挤到前面去了。    而一些财大气粗的人,早就花费重金在酒肆包了雅座,阖家老少都出动来一睹盛况。    这种万人空巷的阵仗几乎每年都有,比如太宗皇帝起驾去东都洛阳,当今天子每年都要带着后妃皇子公主和大臣去行宫避暑。    然而这一次不一样,从前老百姓见了天子的御驾都兴奋的像见了神仙,一个个又笑又叫,这一次承天门横街上走过的人或者马车牛车,都装饰着孝布。    无论御马而行的郎君,还是手持拂尘香炉的宫娥,个个面容如丧考妣,除了一阵阵沉重的锣鼓之响,就是哀重的乐声...    这种阵仗让观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蓁娘使劲伸长脖子,看着各色人等往西走,络绎不绝,仿佛没个尽头,漫天都是飞舞的雪白纸钱,铺在路上如冬雪一般晃眼。    执事们高高举起五颜六色的幢幡宝盖,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一波过去,随着鼓声而来的是数十人合力才能抬起的天师天王像,个个身穿盔甲,手持法器,横眉怒目,令人胆颤。    而皇太子妃的棺椁,如同一座小型的宫殿,上百人划着整齐的步伐拖拽前行,棺椁前举起的是一扇高大的牌位,蓝漆红字,上书‘大周故皇太子妃韦氏之位’。    棺椁后面跟着的就是一辆辆牛车,上面坐的全是哀声哭泣的娘子,听到这哭声,人群中已有许多妇人悲从心起,默默拭泪。    蓁娘被这阵势惊得目瞪口呆,听见身边有人轻声议论,原来这太子妃还不满二十岁呢!正是花信之年却早早薨逝,身后只留下一女...    听到这里,蓁娘也难过的流下泪来,死去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是活着的人痛苦万分,不管这位太子妃丧仪如何隆重,她的父母和孩子,心里的伤痛恐怕也不会减少一分...    从那过去几天了,不管是街头巷尾,还是长辈们闲聊,谈论的几乎都是太子妃的丧事,但随着节日的临近,老百姓也逐渐抛开了这件事,毕竟于他们来说,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