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百首的小册子里有一首简单的祝酒词，五代十国南唐词人冯延巳写的《长命女·春日宴》。春日开宴时，夫妇双方祝酒陈愿：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她小声地念给同桌的陆容时听，柔柔糯糯的声音，带着南方烟雨的气息。　　陆容时本来正在写物理大题，闻声放下笔，右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余韶念完，抬起眼看他，眼底黑白泾渭分明，眼睛湿漉漉的，因为看书看得久的关系，微微卷起的睫毛一眨一眨。　　陆容时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和一颗草莓味棒棒糖放进她手里，顺手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意味深长。　　……像是给表现出色的小孩子施舍奖励一样。　　余韶微怒，趁机拿起他的笔就在试卷上画了一个猪头，还在旁边配了一个简单明了的“L”，转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少年看着她继续明目张胆地笑了一会儿，眼角细细的笑纹都深了几分，低头看见那个生动形象的图样，指尖轻轻抚了几秒，没有划去，绕过小画继续写着解答过程。　　　　后桌正捂着空空的肚子抬头看黑板上方的时钟准备放学的学习委员默默打消了吃午饭的念头，瞬间变得狂躁。　　妈的还让不让人好好学习了！！　　他丫的老子自戳双目不当学习委员了还不成吗？！　　　　许多年前的一节自习课上，余韶躲在书堆后面偷偷地看一本课外书，序言写着作者的感慨，悠悠长长一大篇，她很耐心地看完了，结尾处有一句庄子的话：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如此而已。　　　　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移越少年。　　　　转眼时过境迁，此情此景像一块陈年古旧的木版画一样，潮湿腐蚀得不成样子，依稀可辨画中的形象，但是已经难登大雅之堂。　　什么赏花的念头，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余韶清楚地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但是此刻只想快点跑回房间里收拾东西拿上证件，跑到世界上除了这里的任何角落去，越远越好，没人找得到，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每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就好。　　长了那么多岁数，性格一点都没有变。看似潇洒无畏的表壳下，全是柔软泥泞害怕光亮的懦弱，颤抖着畏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永无止境地沉沦。　　　　她抬起头，挣脱臂膀的怀抱，眼睛红红肿肿地看着他，目光沉定。　　“陆容时，”她声音很轻，像风一样，“你还叫陆容时吗？”　　男人空空的手臂没有收回，还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以为叫做Eric，Warren之类的名字。”　　男人终于开了口，成年之后声音变得低沉不少，理性而成熟：“余韶，我是陆容时。”　　“那能麻烦你送我回一趟酒店吗？”　　眼底红了一片，声音还带着哭后的不稳和轻颤。　　她看到了他脚边的黑伞，木制把柄，上面有复杂的花纹。　　所以无论来不来这里，她总会遇见这个人的，有意或无意，毕竟身后一大群人给他助力，晏全不用说，叶幸也不幸免。　　众人都想着破镜重圆的美满事，但是她尝试过补和摔碎的镜子残片，除了满手狼藉，什么都没有。只有医生和护士急忙赶来制止她的下一步动作。　　新的镜子再怎么好看，都不是原来的镜子了。就像有人提出疑问，旧的细胞凋亡，新的细胞产生，人体全身细胞大概每七年就会全部置换一次，那么，七年前的那个人与现在的那个人，还是同一个人吗？　　那么现在满目疮痍的余韶，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那个原来的余韶了。　　有时候她一个人去东南亚潜水，头顶上方是青蓝的海水，好好地下去好好地上来。如果当年那个叫做荷西的男人也这么幸运地上来，那个女作家也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小时候语文老师教用“如果……就……”造句，大家都很开心地造着自己喜欢的句子。但是历史不可能重演，也不可能改变，这句话只能存在于文学作品里。　　　　许多年没有安慰人的经历，陆容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转身垂眼在置物层找了找，空空如也，没有找到纸巾。余韶眼里还是湿湿的，双手叠放在腿上，视线不知道转到何处，还在发呆出神。　　自小紧张不知所措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陆容时顿了片刻，伸出手，想帮她抹去眼角的水渍，她偏过了头，似乎不想让他碰到。　　这样一副样子，陆容时百感交集，心里狠狠地把自己揍了一顿，混蛋！　　心疼得不得了。　　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地哄，但是不知道该以哪种身份。　　胸口堵着一股气，忍不住攥紧了手想打自己一拳好好发泄，但是又怕吓到她，只好别扭地以略带哄人的柔软语气说了一声“不要哭了”，说完坐回驾驶座，抓紧方向盘，慢慢驶动汽车，以平生最慢的速度沿着大道开。　　就这样慢慢地开下去，拖到红灯亮起，时间过的久一点。　　　　医生的自律性和严肃感还是带给他不少改变，比如逐渐能控制自己躁动的情绪。要是医学院的那群老师和同学看到他这除了面无表情和公式化的笑容之外的表情，估计得惊到一大片人。　　但是要是他身后的那群人看到了，虽然面上全是安慰的神情，但是心里肯定爽得不得了，心想哈哈哈你也有今天，除了意料之中的嗤笑外还得补上几刀，尤其是叶幸，肯定不屑地嘲笑说活该，陆容时你这个混蛋恶有恶报时候已到，看你还继不继续欺负我家阿韶了。　　陆容时更不屑，什么你家的，总归是我家的。　　以前是，以后也是。　　就是这么坚定又欠揍的态度。　　　　他记得他做过的所有坏事，十恶不赦，慢慢弥补。　　余韶笑起来很好看啊。　　前半生浑浑噩噩，后半生只想和她在一起好好过，他逗她笑，哭了生气了就慢慢地哄，给她买水果棒棒糖，看着她看书。　　像过去一样，他宠着她。　　　　陆容时是一个里里外外都坏透了的混蛋，但是他只想对一个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