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街西从北,南衙内漏刻落下最后一粒沙土,梆子轻响。
坊外白日喧嚣的街道仿佛随着料峭枝头的寒冰一起冻结,屋舍商铺灯灭了一半,连平康坊内那些如三月莺啼的歌声似乎都小了许多,只有城门处“哒哒”的马蹄声迎接着六百下混重的闭门鼓。
“官家,行行好,让我进去,我来走亲戚。”一个乞丐扒着半掩坊门,颤着干裂的嘴唇,头顶圆髻早已散开挂着细碎的草叶尘土。
当值的差官打了个呵欠,无意与他纠缠,今来河西水灾,不少流民往京城方向避祸,运气好的,找到一两个亲戚留条命,运气差的,被山匪劫了吃一刀随意丢到哪个山疙瘩里头,眼前这人一身脏兮兮的长衫,背着包裹,虽形容落魄,但举止得当,瞧着应该是个外乡逃难的读书人。
“进去吧。”官差开门,哼道,“你这是遇到我心肠好,要是遇上旁人,这门早就砸你脑袋上了。”
乞丐沾满泥灰的脸笑得皱起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泥鳅一样闪进了坊门,往左拐消失在夜幕里。
通化坊内有一处巷子,蜿蜒曲折,幽深静谧直通一处小宅,过往多人都知晓此处素来无人居住,只有寒月里偶有几天,会有一辆白纱马车停在门前,至于车上坐着什么人,来做些什么,从未有人得见。
不过京中养外室者不在少数,都猜这是某位官家置办的外宅,养了些歌妓伶人不敢放出来见人,也有上了年纪知晓内幕的人,说这间宅子的主人是从前仆固氏外戚,后来仆固氏没落,族人多数迁出帝京,这座宅子便就此荒废,只请了人来打扫收拾。
院中池上有拱桥,桥上有梅树,映着天际一轮明月,落下的簇簇梅花白中缀粉,铺成一处仙境。
仙境中有人散发坐在桥上,一身天青色长袍松松扣在肩头,面前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副未完成的仕女图。
画者似在提笔思索,清澈的池水映着一双狭长明亮的眼和斜飞入鬓的长眉,毫无疑问他是个美人,世间无论男人女人若是见到这张脸,多半都会发怔一会儿,但那份美并非清俊脱尘,而是眼角眉梢都带了三分妖气妩媚,潋滟如绸的唇似乎永远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主上,有个乞丐打扮的人求见。”何询自前门走进,站在五步开外,他知道自家主上素来不喜欢在作画时被人打扰,故回禀都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让他进来。”桥上的人声音细而柔缓,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笔下不停,细细勾勒着仕女的眉眼。
“是。”何询领命,再度隐入暗中。
片刻之后,那个差点犯夜的小乞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桥边石子地上,伏地颤声道,“主上......”
“你回来做什么?”男子也不瞧他,另一只空闲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膝上敲着,笑道“既然没考上,拿了赏银回家读书或是做点小生意,为何还要回来呢?”
“李策死了。”乞丐慌乱形迹毕现,似乎完全听不进他的问题,自顾自道,“我行至丰天郡,他们说......顾成业也突遭横祸,被刑部司抓起来了,连他的夫人也......”
“是啊,也死了。”男子笑意更浓,半眯起的眼流出无限的媚意和不解,“可是,你离了京,回了乡,他们流年不利丢了性命,与你有什么瓜葛。”
“一定是有人伺机报复!一定是那个黄老怪死了都不放过我们!还有他那个半死不活的女儿和废物一样的儿子......不是妖怪......一定不是.......”乞丐抬起头,颤抖着往男子身边爬去,“我逃回长安,是想请主上救救我。”
他眦目欲裂,恐慌像是潮水涌上心头,哽咽道,“主上,您神通广大,我们三人一道入京,一道科考,我虽愚笨,但对您不可谓不忠心,求您......救救我一条烂命,我还年轻,我给您当牛做马.......”
“赵括,我有牛有马,要你做甚?”
男子依旧淡然,看也不看他,提笔给仕女的裙带补上月白,好似朗月清风,和眼前这个破布一样的书生格格不入,“你很聪明,知道不是妖怪所谓,可又不太聪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其实啊,那个真正的凶手比谁都慌,比谁都害怕......”
“你知道是谁害了他们?!”赵括如梦初醒一般看着眼前的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男子在洛宣上落下一笔,“他帮我做了我想做的事,就算他不敢下手,李策也不会活下去的。”
“为什么?”赵括不可置信般望着月华下的人,呆滞道,“吾辈三人一路从各郡选出,为求稳妥又费尽心思买通......”
“我所求者,不过心性坚定,冷血无情,听我调遣,其实......才华倒是其次。”男子望着满地梅花打断他的话,蹙眉有几分可惜地叹了叹气,“其实从李策动摇开始,他就注定了一死,如今看来,你们三人中,只有顾成业过了最后一关。”
赵括猛然惊醒,他踉踉跄跄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月下男子面容仍旧是倾国绝色,在他眼中却如同传言中会化作美人的妖怪灭蒙鸟一般狰狞可怖。
“今日,我不曾来过通化坊,也未见过任何人,我不过是个乞丐.......”赵括眼中满是惊惧,他将自己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又扯下几根挡在面前,突然转身,往门庭处跑去。
“呲——”地一声,暗中飞出一把刀,旋即是赵括仰面倒在地上的声音,他甚至来不及惊叫。
梅花瓣被砸地如水珠一般溅起,他睁大着眼,那其中有逐渐流逝的月色和模糊的人影,鲜红的血从他的喉咙汩汩流出,院中血色映着白梅,一切似乎都有所不同,只有头顶那轮月亮,皎洁如玉,一如他们三人进京的日子......
“为何不等他出去再动手,脏了我这地方。”霍仙鸣掩鼻看了一眼那些蔓延到桥边的血。
“等他出去,声音恐怕会被晚睡的人听到。”何询低下头,面色冰冷,“属下无能,未能截杀他于城外。”
“罢了,让他死个明白也好。”霍仙鸣转身继续画着那幅画,交代道,“记得找人处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