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邱王爷满心酸楚不同,崔二公子简直是自鸣得意。他大步进了望江楼听曲的隔壁厢房,大声赞道,“怎么样,崔二爷挑拨离间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那人坐在晦暗的暖室内,自顾煮茶,完全没有理会崔二公子的意思。 见崔翡坐到近前,抬手递给他自己刚刚煮好的云雾,柔声道,“辛苦你了”。 崔翡很是受用,接过茶盏,嗯了一声,一口饮下接连道一句,“客气”。 那人手指白玉纤长,动手抚摸了下古琴,拨弄了声响。“能让她出硕都的,便只能可惜怀隐君了”。 崔翡不明,“师兄,天下济济,难道非她不行,一介女流,难道能染指天下?” 崔翡师承姬氏歏门,走的就是天子谋臣路线,而歏门到了姬世安这一代,大弟子便是眼前这位天子近臣,兑泽公子,陶氏季白。 兑泽似是认真思考崔翡的疑问,“阿翡,你没有见过她,见了便不会如此想了。凭一己之力断陈家念想,绞杀姜姬,除先帝五子,那场夺嫡陛下本是赢不了的。” 朝安宫李皎,在广佑七年便已活成了传奇。只是慧极必殇,兑泽还是为女公子叹了一口气。 “师兄,我自小与岐山王熟识,他是一个心思极密的人,只怕他细想之后,会发现些许错漏。”崔翡觉得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突然改了画风,多少有些不确信。 “阿翡”,兑泽放下古琴,走至窗前,似有似无的望了一眼窗外,“我虽不了解邱世玉,但陈湘却是个老对手”,窗外一轮明月弯刀布在漆黑的天幕上,显得越发的孤寂和明亮,“女人因情而失判断,男人却会因嫉妒而发狂”,他回身看着崔翡,笑叹道,“邱世玉现在就是一只发狂的狮子,早晚会落入猎人挖好的陷阱。” 兑泽看着极不明了的崔翡,好心的补上一句,“我们就等等看,看聪明一世的岐山王究竟是落入我们的陷阱还是陈湘的。” 西凉的局势,启炎帝装作不知,兑泽心里可是清楚明白的,堂堂邱氏宗嗣斗不过一个小小的岐山少府君,女公子究竟动了多少手脚?这晦暗不明的关系中,无疑是在邱世玉的心中插了一把刀。而无论是启炎帝还是陈家讨好邱世玉,都要把李皎祭出去。启炎帝自然不会因一个渐失羽翼的岐山王而舍弃自己多年来的一把屠刀,关键是看陈源究竟有没有下决心赌赌这江山美人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云雾在水中散漫开来,浮浮沉沉,兑泽不仅细想,岐山少府君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得李皎的另眼相待,又使这对怨偶失和至斯呢? 崔翡心知兑泽笃定的事情一向很少出现变数,他明日便需离开七星关赶去汾阳拜见李皎,反倒是对女公子极为期待。论理,他们也是八杆子能打一杆子的姑表姐弟,但是崔翡自幼寄养在姬家,只有耳闻没有亲见的份。耳闻的也多是坊间八卦,深宫秘闻,见皇帝、崔鸿和兑泽对她忌讳莫深,不由的心知盼了一盼。 兑泽见崔翡抚摸着襟口处的东西,“东西都放好了?” 崔翡一愣,随后点了点头,“得陛下的嘱托,不敢怠慢。” 兑泽嗯了一声,“五年一期,上次还是你大哥亲自送去的,路上小心,莫让她多等了。”兑泽见崔翡似乎根本没听进他的言语,语重心长的强调道,“这蛊盅娇贵,十分难得,一定要四下无人亲自转交给她,交给侍女官的就用假的吧。性命攸关的,还是小心一点好。” 崔翡会意,“我都省得,师兄放心。” 兑泽看了崔翡一眼,运思了片刻,“到了汾阳城,不着痕迹的查查岐山郡的少府君是何许人。我和你大哥放了很多耳,都没什么眉目,只知道他深得朝安宫的心意,十分的倚重,为了他已经与邱世玉闹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这屠邱的刀,想必朝安宫会落得利落些。而邱世玉的心思也会向陈源靠拢。知道了少府君的来历,我们也好营谋。” 崔翡不以为然,“左右一个面首,值得你们二人这么大费周章。不过,按理我们的崔家的滴客都查不出来历的,多半是个可怕的故人,不想让咱们知道。” 兑泽惊奇的看着崔翡,觉得他居然也生出了一二分道理。“故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有耳闻,就怕是当年的废太子案留下的什么余孽。广佑之乱的事情,朝安宫总是不与陛下相让的。” 崔翡趁机十分的八卦,“怎么我有听说,当年女公子可是跟广佑那位有过孩子的。那个岐山少府君邱暮,我也是打探过的,虽是姓邱,却是邱太妃的养子,据说跟广佑那位长得十分的相似,所以被邱太妃认了养子,你说朝安宫会不会也…”崔翡拉长了语调,等着兑泽会意。 兑泽轻笑了一声,“若是真与广佑那位相似,我便放心了,怕就怕,凉州和汾阳都固若金汤,我们对里面一无所知,邱世玉也是故意卖出破绽,那样你们崔家、王家、袁家就被动了。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不顾念兄妹情谊,把朝安宫嫁到西凉?陛下不仅在她身边插了最好的间者,还有最好的谋臣。对陛下而言,最好的刀是要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挥向自己。而屠刀终究是要落在邱家的。” 初冬过后的几次交战,颍川陈家都没得着什么便宜。启炎帝正月里下了诏书,表了战功,无外乎再接再厉,赐了兵将黄白二物,将士们都满心欢喜的等着出了正月再立新功。淮东的士族倒也十分的配合,整个平津城和七星镇难得的没受战事影响,生出了节日的气息。 七星关太守府内,邱王爷眼下十分的头痛,端着茶盏的手都隐隐做抖,声音却强压着起伏,“这消息是真的吗?” 谭子敬偷瞄了一眼邱世玉,“王爷,一直派人盯着,应该不会有错。”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禀道,“前些日子,王妃一直派人去凉州,说来也是奇怪,两队人马送书信,一队去凉州,一队到了东祥的地界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也是下官在凉州的耳目打探到的消息,不会有假。” 邱世玉好不容易平稳的喝了一口苦茶,“邱渊之最后还是去了凉州城吗?” 谭子敬叹了一句,“王爷,这不是明摆着么,那邱渊之是什么货色,世子爷的兵怎么会投靠外人呢,他明明就是…” 邱世玉不动声色的横了谭子敬一眼,“我跟他们一起长大,这两个人的秉性还算了解一二,若他还活着,他那个火爆脾气能忍到朝安宫入西凉做别人的王妃…”邱世玉沉思了片刻,想起来童年时候,他的弟弟,岐山王世子的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西凉虽是番邦蛮族,却在前朝戚氏的教化下崇尚周礼,信奉的是儒家那一套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身为庶长子的邱世玉自然是贵重不过岐山王太妃嫡出的儿子,邱炽新。可惜,邱世子,生而有缺,天生的阴阳脸,大半个左脸都布上紫红色的胎记。娘胎里带的,家臣们也只能私底下的嘲讽一二,当着老岐山王的面,那是马屁拍的噌噌响,居然连白泽转世这种不要脸的话也能毫不费力的说出口。老匹夫们可都是自诩读过书的,对着权贵谁也没有他们能弯腰。 邱世玉冷不丁想起的,就是邱世子左脸胎记的这件奇事。那时他也不大,也就是十三四岁。当时世子爷顽皮,跑去水里捉迷藏,吓坏了老岐山王,整个落日湖都是岐山王府的府兵在寻世子爷。邱世玉记得当年邱世子,一个十岁的孩子靠一根芦苇梗潜在水里,生生骗过了众人,让他都没来由的惊奇。最让他惊奇的是,邱世子上岸的时候,那脸上的胎记明明淡去了许多,露出来的左脸不似平日里的狰狞,显得那孩子十分的慧黠。邱世玉能记得这件事情,是因为他因为这件事挨过罚的。 他啧啧惊奇于弟弟的脸,不仅挨了嫡母的巴掌,也受了父王的鞭子。在邱世玉的心里,那一刻才真正的认清,庶子不过是嫡子的家臣,是不可能平起平坐的。 邱世玉心中一个激灵,如果邱世子当年的胎记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他究竟长什么样呢,如果废太子不是真的废太子,那黛山下躺着的又是谁? 无论邱世玉再怎么怀疑,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邱渊之是邱世子的谋臣家将,家生的奴才,当时邱世子大丧,他咬牙切齿要报仇雪恨的铮铮恨意,邱世玉至今犹如作日。如此家奴投靠了废太子,不可能全然听命于废太子,定是另有所图的。一旦废太子完全站在邱渊之这一边,而邱太妃对当年世子大丧怀有疑虑的话,那么西凉便不再是他的腹地,而是直接锁喉的箭。 夜深人静,邱世玉有些暴躁和焦虑,废太子当年与他亲如兄弟,入西凉后也是十分的要好,怎么会突然转变的? 黛山飞雪,暮云凉州。邱世玉把一封印有邱氏族徽“黛山暮雪”的书信,交给谭子敬,眉目紧锁,嘱咐道,“亲手交给陆先生,先生若是不理,就告诉他废太子还活着。” 明日之事,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要看这天意。 在邱世玉的心里起了怀疑的种子,是谁还活着,废太子还是黛山下本该躺着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