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视恭恭敬敬坐在下首的嫡长子,慕太师仰头饮尽杯盏中的茶水,各种复杂情绪混杂在心头,令他百感交集。
他不是没有喜欢过这个天纵奇才的长子,回想过去的岁月,君尧几岁习得字、几岁默得书、几岁属得文章他依然记忆犹新。
小小的君尧窝在故妻的怀里,软糯小手攥住墨汁涟涟的狼毫,水汪汪的眼珠子牢牢定在自己身上,目光孺慕而神往,那时是他对这个长子最为喜爱的时候。
然而自从成尧长大,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再不如往昔。
君尧不爱同他亲近,成尧却懂得讨他的欢心。君尧深居简出,不喜来往于勋贵之间,而成尧却明白他身为父亲的每一个心思。两者相比之下,他的心渐渐动摇。
君尧年少成名,更是得圣上亲口称颂,如此殊荣足以光宗耀祖,让他们太师府蓬荜生辉。
可是这一年里他对他实在是失望透顶,君尧不清不楚染上时疫,为了府里其余人,他不得不听从方氏的劝慰将他送去田庄。
他离开家京城一年多,朝堂风云变幻,再也容不下一个格格不入的慕君尧。
及时止损一向是慕太师的为官戒律,君尧已完全没有利用价值。再默许他娶安王郡主过门是暴殄天物,不如就此打住,转而让备受他青眼的成尧一路扶摇直上,他日成尧能扶持君尧的前程,如此也对得起君尧母子。
慕太师捋着胡须长叹了一口气,沉痛愧疚道:“你们的母亲所言极是,为父明日上朝便同安亲王商议此事……君尧,于婚事之上为父深感对不住你故去的母亲,明日会奏请陛下另为你在宫中谋得一官半职,也算是对你补偿。”
补偿?占了慕君尧的前途、夺了安王妃看在慕君尧母亲的份上亲口许下的婚约,却自觉公正无私,仅仅施舍个小恩小惠打发了事。
谢嫣不禁露出嘲讽神色,太师府身后的慕氏好歹也是一代豪族,补偿难道就如此廉价?
给个木棍她都有办法顺杆子往上爬,若想日后翻盘扳倒慕成尧,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橄榄枝绝不可推辞。
谢嫣借着下人收拾碗筷的动静对慕君尧小声提醒:“进宫致仕的机遇千金难求,府里二少爷和方氏逼得紧,少爷莫逞一时之快拒绝,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在一旁作壁上观的许氏受了方氏眼神示意抢在慕君尧回话前开了腔,她笑意盈盈亲自奉上新茶:“老爷已推二少爷为官,再为大少爷谋职只怕会使圣上不快,老爷何故自寻烦恼?”
方氏母子机关算尽誓要掐灭慕君尧绝处逢生的每一丝可能,自不愿看见他入宫为官,不妨抬出慕太师来逼他放弃此等升迁的绝佳机会。
谢嫣的身份并非主子,在太师府根本插不上嘴。别无他法,她心里翻来覆去扎了辣鸡L-007系统几百遍,只得耳语给慕君尧洗脑。
慕君尧没有负她所望,他站起身,挺拔身形如青松屹立于太师眼前,他郑重跪下,眉宇间凝着苦涩无奈:“不孝子让父亲失望,然而这官职君尧无论如何也需答应。若我不应,父亲只怕以为君尧放不下过往一切,放不下指腹为婚的亲事,甚至对君尧起了疑心。为明吾志,君尧愿听从父亲安排,绝无贰心。”
“兄长不贪恋儿女情长诚然令愚弟佩服,成尧即便有敬谢不敏之意也难以启齿,在此向兄长许诺,日后必当携郡主亲自谢罪,以感恩兄长成人之美。”慕成尧食指悠然自得敲打着美人靠扶手,嘴角笑意盎然,白净面皮上是掩藏不住的愉悦傲慢。
区区朝中的九品芝麻官不足为惧,拿它来换安王府的联姻对他而言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安亲王在前为他开辟康庄大道,十个慕君尧都不是他的对手。
方氏经慕成尧的安抚心思也沉静下来,暗嘲自己多心。
许是她太过焦急太过耿耿于怀同原配那些过节,如今的慕君尧一无母族庇佑二无圣上眷宠,连唯一的亲事都被她讨要给成尧。落魄到这种程度,哪里还有什么否极泰来的余地。
倒是她草木皆兵不知轻重,险些露出马脚。
慕太师的动作十分迅猛,不出几日便上奏禀明慕君尧之事。
谢嫣通过慕成尧房里丫鬟得知了首尾,慕太师反复替慕君尧哭惨之余,再三强调自己日月可鉴的臣子心云云。
安亲王在一旁听得歉疚不已,向新帝请旨为太师府嫡次子与爱女赐婚。
虽然长子因旧疾不能娶得膝下小女,然太师府与安王府情谊深厚,为不使两家亲缘被有心人挑拨,特将小女云碧水送至太师府小住,等侍诏及冠便行夫妻礼。
两个老狐狸演折子戏似的在早朝上亦步亦趋,谢嫣听得发笑,回来转述给慕君尧,他也难得展颜。
慕太师为慕君尧请的是攥史的差事,新帝忖度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国家栋梁编史太残忍。他早听闻慕君尧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龙袖一挥准了他做个起居令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