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垂目低首，绕过堂中地上的女子，走到那红木嵌螺钿罗汉床旁，俯身对上边躺着的一妇人耳语了一番，那妇人点了点头，丫鬟便退至一旁，低头候着。

罗汉床上的妇人约摸三十余岁，容貌昳丽，那双瑞风眼在细长微挑的柳眉下显得格外动人。妇人下着浅姜妆花织金马面裙，上穿织金缎面□□短袄，满头青丝梳成高耸云鬓，两支玉镂雕丹凤纹簪斜斜簪在上边，一金镶玉华胜固在发髻根央，饱满光洁的额前再戴着一雪白无比的卧兔儿，既显富贵，又不失高雅。

妇人伸出细指理了理身上那织金缎面□□袄，端庄笑语：“宋姨娘莫急，不过是她们姐妹间的打闹玩笑罢了，偶尔失了手，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孩儿们之间的事情，我们这些大人怎好插手呢。”

“我只是同她拉了一下，谁知道她脚下没站稳，自个给摔湖里去了。”一娇柔少女的声音响起，委屈又柔弱。

妇人的怀里兀地钻出一颗小脑袋，原是一清秀少女。

少女面上稚气未脱，左右不过十三四岁，她青丝未挽，小脸被隐去大半，再加上身上披的姜黄色披风与妇人的上袄融为一体，这才差点被人略了过去。

“娘晓得，娘晓得。”那妇人顺了顺怀中小女娃绸子般的长发，轻言安慰，“双儿最听话懂事了，怎么会故意推娇娇下水呢？”

语罢，妇人睨视了一眼跪在堂中央的宋姨娘，丹唇又启：“娇娇儿许是自己未当心，滑进了池子里。”

宋姨娘曲腿斜坐在地百花地毯上，双手撑地，深埋着头，她身着藏蓝单衣大袖衫，外边再套了一件稍厚的同色无袖对襟夹袄，罗髻松散，只簪着两朵绢花，堪堪垂下几缕青丝，衬得她娇弱无依，如雨中残花。

“奴婢晓得，四姑娘定不是有意为之，但……但娇娇现在昏厥不醒已有四个时辰，春寒未尽，她又在冷池子里泡了那么久，我怕……我怕……”

她抬起头，露出那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竟是一惊为天人的绝色女子。

未施粉黛的脸上肤如凝脂，细腻柔滑，小巧朱唇不点则红，让人忍不住浅尝一口是何滋味。狭长的丹凤眼尾微挑，平添万种风情，细长的罥烟眉微蹙，翘挺的琼鼻因抽噎而泛红微动，惹人心怜。

若不是其身上带着股成熟风韵，还当是哪家公子娶的新妇哩。

宋姨娘惊恐地望着罗汉床上的顾夫人李承徽和小姐顾云双，一双媚态万千的丹凤眼中蓄满清泪，欲欲待出。她单薄的身子因惊慌而颤抖着，哑然求道：“姐姐，奴婢求你，去外边找个郎中来瞧瞧吧，老爷现在在宫里，无暇顾及府上，姐姐贤良淑德，操持中馈，所以……奴婢只求姐姐救救娇娇儿……”

堂上的少女在她母亲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她满脸纯稚，把玩着手里的大红官绦，对女子的话仿若未闻。而李氏听着这绝色女子梨花带雨的恳求，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又随即被那不知真心假意的怜悯掩盖了过去，她用罗帕擦着干燥的眼角，怜道：“我也是做母亲的，自然懂你现在的难过，郎中我已经叫人去请了，你不必担心，身子要紧。”

不待宋姨娘回答，妇人又朝着屋角的一众仆从令道：“春雨夏蝉，送宋姨娘回屋，外边天冷路滑，要伺候周到了，若我听见姨娘的一句不好的，你们就等着被卖去勾栏院吧。”

“是。”两个素袄小丫鬟从人堆里走至堂前行礼，又转过身去，一人一边，将地上的可人儿给架了起来，朝着外边扶去。

宋姨娘一整晚都没合眼，现下身子瘫软乏力，任凭两人略显粗暴的架着她，可她嘴里仍不停道谢：“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夏蝉将门帘掀起，让春雨扶着宋姨娘走出去，自己旋即出门放下帘子。

这帘子上串的珍珠与门槛相互敲击，还未停声响，只听得里边传来一声娇喝。

“都是因为她，我才没吃上今个儿的米酒桂花糕！哼！晦气。”

接着是瓷器落地的碎响。

“好啦好啦，今个儿吃不上，明个儿再吃，摔东西做甚？娘亲的双儿最听话啦。”

母女俩一个发怒，一个安抚，交杂的声音直直地刺入了宋姨娘心里，反复扎着她血淋淋的心。

她泪如雨下，若是她的娇娇未落水，现在只怕也卧在她怀里在同她撒娇逗乐吧。

春雨见往日美艳的宋姨娘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那双目红肿成核桃那般了，还在不停落着泪珠子，她于心不忍出言安慰：“姨奶奶莫哭了，夫人说已经请了郎中，三姐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谢谢……谢谢……”宋姨娘不停喃着这两字，悬着的心里记挂着她那躺着床上不知生死的女儿。

若她不是妾，她那懂事的娇娇，也大可像双儿一般，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被众人捧在手里呵护着长大罢。

可惜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她已与人为妾，在这偌大的顾府里为奴为婢，受人白眼吃尽苦头，这是她自个儿选的路，怨不得旁人，所以这些年她都默默受着，只可怜她娇娇儿，聪明漂亮，与人和善，仍要为她身份所累，被那两个一父同胞姐妹欺辱，在这初春天儿里被推进了冷湖中，泡了小半天才被人捞上来。

宋姨娘眼神泛空，盯着前方，娇娇儿，我的好娇娇，你若是不好了，姨娘便同你一块去了罢，免得黄泉路难走，你一个小女儿家，被路上的孤魂野鬼给欺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