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居寺位于大荔县丰安镇的一座山上,山脚下柳家河的河水潺潺流过,一边就是柳家庄。据说几百年前一个云游僧人走到附近,看这里山青水秀,便停留在了山上,建了云居寺。 虽然云居寺有几百年的历史,但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寺院。山顶上一块小小的平地上,前面是两间“大雄宝殿”,里面只供了达摩祖师和观音大士,后面就是几位僧人住的禅院。 三十里外的丰安镇上有大的寺庙,平时来云居寺的人并不多。寺里也只有四个和尚。四十多岁的灵智上人、灵澈上人,还有一个专做杂活的胖师父,因为长得胖又有些呆,所以来云居寺的人都叫他胖师父。剩下的一位就是刚刚十五岁的明觉小师父了。 灵智上人和灵澈上人平时在后面的禅院里念经打座,很少到前殿来,明觉六七岁起就在前面接引香客。他长得清秀可爱,又有些腼腆,很招来拜观音大士的女子们喜爱。 卯初时刻,胖师父照例来到前殿的院子里,敲起大钟,先紧敲十八下,再慢敲十八下,不紧不慢再敲十八下,如此反复两遍,共敲了一百零八下。随着洪亮的钟声响彻山间,一天也就开始了。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阳光拂过山间的小树,沉睡的柳家庄也醒来了。鸡叫声、狗吠声,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各种声响交织到一块儿,昭示着新的一天来临。 明觉听到钟声,习惯性地伸了伸懒腰,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又翻了个身。忽然,又一声清脆尖厉的鸟叫,明觉睁开眼,看到墙上挂着一顶柳枝编的花环,上面还有几朵干掉的小黄花。 明觉一下子跃起身来,结果一下子摔到了地上。这下,明觉彻底醒了。 在兰兰走后的第三十年,明觉终于找到当年杀害兰兰的凶手,为兰兰报了仇,心满意足,带着兰兰的骨灰准备远行,却被重重阻拦,最终死于一场忽然袭来的疾病。临终时,他紧紧抱着兰兰的骨灰,只愿来世再相见。 明觉起身,环顾一周,确定自己正处于云居寺的寝房中。脚下是那张小而薄的木板床,旁边简陋的小柜子上放着脱下的僧衣,还有一个泥人、一把弹弓。 明觉打开柜子,看到里面有一把旧团扇,那是兰兰绣给他的,上面画着几支绿竹。还有两双布鞋,也是兰兰帮他做的。 明觉看了下瘦弱的臂膀,刚长成的少年,远没有成年后强壮。 刹那间泪如雨下,他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他还没有出去云游,他的兰兰还活着。 胖师父在院子里打水,灵智上人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打一套金刚拳。多么熟悉的一幕。明觉走出屋子,向灵智上人行过礼后,也开始打拳。 “明觉,你已长大,也该见见世面了,过一阵出去云游吧。”打罢金刚拳,灵智对明觉说道。 明觉没有像以往对尊敬的上人应“是”,沉吟了一阵,明觉道:“师父,去见世面是肯定的,但我想晚两天。” “那好。”灵智不疑有他,回屋去了。 明觉没有像以前那样回到禅房做早课,他思虑着前世的一切,就是这一天,他离开了云居寺,在柳家等到月上中梢,也没见到兰兰,最终无奈而远行,再见就失去了兰兰。 到了辰时,太阳高高升起,明觉处理完手边的事物,导引两个香客到灵澈上人面前,准备下山了。 外面响起几声鸟叫。他心里忽像少年般地雀跃无比,跑出山门,果然见兰兰正在那棵大树后伸头悄悄朝里望。 明觉三步并做一步,跑到兰兰跟前,一把拉住她,一口气跑到两人总相见的一处密林中。说是密林,其实是几棵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大树围在一起,当中留下一块小小的空地。不知道的人从外面经过,根本看不到那块空地。 “跑这么急做什么!”兰兰嗔道,“我刚爬了这么高的山,天又这么热,累死了!” 明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刚才跑得有些气喘,却毫不知觉,只直直地盯着兰兰。 兰兰看了他一眼,脸一红,不好意思扭过头:“你这样子,好难看!” 明觉笑笑,不以为然,拉住兰兰,坐到地上,叫道:“兰兰,你以前说的的话还算数吗?” “我说过好多话,什么话啊?” “就是……”明觉咽了咽口水,“就是你爹想让你招赘……” 兰兰刚才见到明觉时的兴奋一下子沉到谷底,不理他,把头扭到一边。 明觉低声道:“我想好了,我愿意入赘。” 兰兰唰地扭过头:“你又骗我!” “没有,我不骗你。”明觉想把兰兰揽到怀里,可又怕吓住了她。他们除了拉手,并没有过亲密的动作。他怎能对她说,他上世活了四十多岁,死的时候,忽然醒来,却发现回到了十五岁,欣喜若狂,要不是早上的香客多,他早跑下山去找兰兰了。 她还活着。他心爱的小姑娘还活着。他要尽一切的疼她宠她,不要像上一世那样,空留遗恨。 “那上次你不是说,上人不同意吗?你怎么还俗?”兰兰道。 “我再劝劝师父,他会同意的。”明觉拉住兰兰的手,“你相信我。” 明觉看兰兰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喜悦,有些吃惊:“怎么了?兰兰,出什么事了吗?” 兰兰擦擦要流出的泪,低声道:“我今天来,本来是想给你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为什么!”明觉犹如晴天霹雳,“我们……你难道不喜欢和我在一起了吗?” “不是,”兰兰抽噎道,“今天爹从族长家回来,说村西口的冬子哥愿意来我们家。” 冬子原先并不是柳家庄的人,他两年前跟着母亲寻亲,亲人没寻到,走到柳家庄时,母亲却得病死了。山里人淳朴,看他一个十多岁的娃娃无依无靠,便收留了他。这两年,他一个人住在村口的一个小茅草屋里,帮东家干活,帮西家做事,人勤快,嘴又甜,村里的人可怜他,给他点儿吃的和穿的,便慢慢在柳家庄安定了下来。 冬子十六岁了,虽然吃不好,也穿不好,却长得高高大大,力气也大。 兰兰只有一个姐姐依依,前两年许了邻村的秀才许文斌,只等着日子定下来就办婚事。兰兰的爹柳守义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妻子去年过世后,一个人忙里忙外,去年冬天得了一场大病,一下子老了许多。病好后,便想着尽快给小女儿找个可靠的人,万一他哪一天去了也好安心。 一般人家稍微过得去,谁愿意入赘?更何况柳守义有个哥哥柳守成,柳守成两个儿子柳铁牛和柳铁柱,柳铁牛二十岁,柳守成十六岁。柳铁牛前年成了亲,家里的房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柳守成一直想把小儿子过继给弟弟。这在当时是很普遍的做法。一来减轻了他的负担,二来柳守义也有了依靠。 柳守义没有同意。一直暗暗给小女儿找合适的入赘人选。冬子来柳家庄两年了,柳守义暗中观察,觉得再好不过。能干,人品也好,无家累,与兰兰年龄也相当,便找族长把想法说了。 族长得了柳守义送的两块肥肉,对柳守义说只要柳守成同意,不闹事儿,这事儿就没问题。 明觉听了兰兰的话,沉思了一番,最后道:“要是我还俗了,你愿意嫁给我,还是那个冬子?” 兰兰看着他,低眉道:“你明知道的,还要问什么。” “那就不用担心,”明觉拍拍兰兰,“我会给柳叔好好说的。” “真的?”兰兰高兴起来,“你真能还俗?” 明觉点头。 兰兰却不好意思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唉呀”一声跳起来,掏出怀里的一小包吃食:“爹从镇上买回来的绿豆糕。刚才要给你,一说话就忘了。这都碎了,可怎么吃啊。” 明觉看看那在纸包里已经糊成一团的东西,用手捏到嘴里,嚼了两下:“很好吃。” 兰兰笑他:“你个傻子。” 明觉又捏起一块,放到兰兰口里:“咱们一块儿吃。”他知道兰兰肯定为了留着给他,舍不得吃。 二人甜甜蜜蜜吃完,兰兰来时心里的烦闷也烟消云散了。 午时的阳光越来越热,穿过树林的缝隙,照在树下并躺着的两人,留下斑驳的影子。 树林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蓝的、红的、黄的,交映成一片花的海洋。两只小鸟闻到糕点的香味,过来偷偷啄食地上的残渣。如此平静,又如此圆满、幸福。 兰兰站起来道:“明觉哥哥,我该回去了。” 明觉站起身,看着面前想念了几十年的人儿,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清晰可数,含羞的双眸像一汪秋水盈盈照人,秀而挺的小小鼻梁上挂有几滴晶莹的汗珠,红润饱满的双唇,樱桃般小小的檀口。明觉忽然嫉妒起那几粒汗珠来,可以与心爱的姑娘紧身相贴。 明觉抬起手,把那几粒汗珠轻轻拭掉,手指无意碰到粉嫩的脸颊,那种朝思夜想滑腻的触感一下子盈满了明觉的心头。他再也忍不住,把兰兰搂进怀里,紧紧的,像是怕怀里的人忽然消失掉。 “明觉哥哥……你怎么了?”明觉从来没有主动表现过如此的亲密,兰兰耳根悄悄红了,“你把我勒疼了……” 明觉只觉得眼中的热泪要流出来:“兰兰,我好高兴……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兰兰不好意思推开他:“你怎么了?怪怪的,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我以前什么样子?”明觉笑。 “哼,不理你了。”兰兰一下跳开,朝山下跑去:“我走了,你回寺里去吧。别让上人骂你。” 她总是为自己着想,虽然只有十二岁,比明觉小三岁,却好像要大三岁似的。明觉无奈地一笑,跟到兰兰后面:“我送你下山。” 二人走平时无人走的小径。兰兰在前面边走边跳,一会儿采朵花,一会儿摘片树叶,待走了一半时,手里已用树枝编了个小小的花环。跑过来,戴到明觉的头上。 明觉没有像以前那样有些推拒,高兴地戴到头上,顺势拉过兰兰的手,相携着下了山。 到了村口,兰兰朝村里走去,走了几步,忽然跑回来,对立在路口的明觉说:“今天我本来想和姐姐去姨妈家的,我不想见冬子哥。你要是和爹早些说,我就不去姨妈家了。明天……明天我去镇上,姐姐绣的手帕还有团扇要去卖……” 明觉一笑:“我知道了。我还在桥头等你。”上一世,就是因为柳守义送两个女儿去姨妈家,明觉才空等了大半宿。 兰兰抿嘴一笑,跳着跑开了。 直到那个人再也看不见影子,明觉才转身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