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
度蓝桦发现林家良不太对劲。
一直以来非常勤奋好学的小青年上课频频走神甚至巡街时竟也会发呆
最要命的是,这种情况是从他去洞云寺抓捕无色被对方强行算命之后开始的。
连肖明成这个大忙人都看出苗头私底下还问度蓝桦,“他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家良不仅是自己人,而且还是整座府衙之中他最欣赏也认为最有上升空间的下属所以格外关心。
此人读过书,眼界和心性远超一般低级官吏只要有足够的施展空间和机会绝非池中物。
度蓝桦叹了口气把当日洞云寺的经过详细说了“他心细着呢平时憋着不说这次被人直接当众撕撸开来,只怕是钻牛角尖了。”
肖明成沉默半晌,唏嘘道:“难怪”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古人对考取功名的狂热远超后世的公务员考试不亲身经历很难想象。
现代社会考取公务员只是捧个铁饭碗饿不死但在科举取士的年代那是直接实现了阶级跨越,摇身变为人上人。
但凡谁家里出了个进士、当了官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光宗耀祖连条狗出门都没人敢轻易欺负。
光从林家良这个名字就能看出他家人的期望他也确实曾像无数学子那样拼命读书、用心科举,奈何本人屡试不中直接从“士”的期望阶层“堕落”到吏,连芝麻小官儿都算不上,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其实单纯以度蓝桦和肖明成作为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林家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堪称果断,光是这份心性就足够令人高看一眼。
而从临时雇用的三班衙役升至四捕头之一的惊人速度,也证明了他的决定的正确性。
奈何在世人眼中,他确实算“自甘堕落”:
熬到四五十岁还在考的读书人多得是,你说你才二十郎当岁,正是大好青春年华,怎可轻言放弃?
不思进取,实在是太不思进取了!
纵使如今的林家良闯出名头,在云汇府也算不大不小的人物,南来的北往的都会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林爷”,可他毕竟还是“吏”啊!
没有曾经的读书经历,就不会有今天独一无二的林捕头而若非曾在科举之路半途而废,林家良也不会在初入衙门时被人排挤、时至今日也要忍受家人时不时爆发的遗憾:
“要是当初你继续考了,会不会”
成也读书,败也读书。
前阵子忙,度蓝桦实在腾不出空来开导徒弟,正好最近闲下来了,她就琢磨着来个烧烤,找林家良边吃边聊。
饭桌上谈事情那是流淌在华国人骨子里的本能,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只要诚意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要问沿海城市最不缺什么,一个是水,另一个可能就是冬天的雪。
当然,前提是温度够低。
云汇府地处南北交界,冷热空气对流格外强烈,夏天多雨、冬天滥雪,气候多变,历史上曾孕育过不少多愁善感的文人骚客。
当然,也多风湿骨病患者。
入冬第一场雪过后,城中相当一部分百姓就多了个习惯:捂腰捂头,揉胳膊揉腿儿,时不时还龇牙咧嘴哼哼几声。
湿冷的天气无疑会加重陈年旧伤、老寒腿之类的风湿骨病,衙门上下谁没摔打过几回?
简直就是重灾区。
一连好多天,已经半步转为公用的宋大夫每天一睁眼就开始熬膏药,又抓了无所事事的雁白鸣当壮丁,丝毫不顾他撕心裂肺的哭喊,直接把人按头钉死在一溜儿摆开的大桶前,逼着他用一枚打磨圆润的竹片往小块皮子上涂膏药,要求务必圆润。
整座府衙上空中连续一个月都飘荡着那股可怕的味道和雁白鸣的抽噎声。
府衙内部迅速流传开一则恐怖的谣言:宋大夫整天抓着雁仵作试毒
除了骨病和旧伤之外,冻疮也集中爆发。
府衙中多是火气旺盛的大小伙子,吃得饱穿得暖又时常跑动倒还罢了,只女学学生中的相当一部分都体虚血弱,家境也不好,手脚多有冻疮,连写字都握不住笔了。
度蓝桦就又硬着头皮去找宋大夫,请他老人家能者多劳,再多多的做一些冻疮药膏。
因为连续熬了一个月膏药,此时的宋大夫脾气相当暴躁,简直一点就炸,一听这话就瞪圆了眼睛,猛地从锅里拔出棍子,激动地挥舞,“老夫,老夫之所以从太医院退出来,为的就是求个清净,养老!养老你懂吗?
!”
“巴巴儿跟着你从京城辗转各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竟成了劳力,今天这个药膏,明天那个药膏,有没有心?
就问你还有没有心?
!”
那棍子刚还搅过膏药,大半截上都糊着黑漆漆的黏稠液体,随着宋大夫的挥舞不断散发着可怕的味道,度蓝桦看得头皮都快炸了,生怕对方一个不小心或者说蓄意甩到自己脸上来。
她自问是个意志坚定的人,穿越前曾为了追捕逃犯不止一次潜伏在诸如垃圾桶、养猪场等内部,但这款药膏的味道显然突破人类承受极限。
也不知里头到底加了什么玩意儿,又酸又臭又腥,往身上贴之前还要用火烤一烤,然后!然后它竟然还会滋生出一股呛人的辛辣气!饶是府衙上下公认的活死人冯三爷,在第一次贴膏药时也不禁流下激动的泪水!
事后,第一个吃螃蟹的冯三爷表示:药效虽好,奈何有些辣眼睛啊!
说完,他一脸平静地抹去眼角晶莹的水滴
近距离遭受生化攻击的度蓝桦憋气憋得脸都绿了,实在忍不住喘了一口气之后,脸又白了。
她实在无法控制生理反应,直接了一下。
宋大夫:“”
鼻孔堵着两团棉花的雁白鸣:“哇哦”
小兰花你完了!
不用雁白鸣饱含同情的眼神提醒,度蓝桦也知道自己凉了,因为宋大夫的眉毛看上去已经快要从头顶飞出去了,激动的唾沫星子甚至击落几片雪花。
片刻之后,他的咆哮直冲云霄,“你竟然,你竟然瞧不起老夫的膏药?
!”
被迫接受了小半个时辰的声波攻击后,度蓝桦成了第二个壮丁,跟雁白鸣一起排排坐在廊下,凄凄惨惨糊了两桶膏药,最后离开时步履蹒跚,整个儿都灵魂出窍了。
“呜呜小兰花憋走!”
雁白鸣从后面踉跄着追上来,死死抱着她的大腿声泪俱下,已经很久没顾得上仔细梳理的头发散乱着,扑在雪地上犹如大逆罪人,“还有三桶,还有三桶啊啊啊啊!”
度蓝桦剧烈的抽噎一声,流下了炽热的战友的眼泪,然后用力掰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捂着脸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