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自古以来繁华,不过自前朝起,这里偌大的场面却是靠‘盐’支撑起来的。这里是盐运中心,八大盐商个个都富可敌国。至于其余的小盐商、盐户更是不计其数,整座城市堆积起来,就是赚这些靠盐吃饭的人的钱。 也正是因为此,这里运输发达、商业繁盛——由此,三教九流也就无所不包了。除了奢侈无度、朱楼高门的大户人家之外,也不说那些穷的上无片瓦,身无寸缕,肚内连一顿饱饭都没有穷苦人,更多的是小有资产却还要殷勤做事才能度日的中等之家。 而城南官河与小秦淮河之间的太平巷赵家正是这样一户中等之家。 赵家同一个小院里住着已经分家的兄弟三人,其中老三一家分在东厢房。一家除了人叫做方婆子的三兄弟之母方氏之外,就是赵吉与王氏夫妻两个,以及他们的四个儿女。 这家人当家的赵吉是个染匠,浑家王氏是个极善于织绸的,夫妻两个勤勤恳恳。虽然没有富贵临门,日子也算过得。 恰逢昨日是七夕正日子,赵吉有一批街坊邻居送来的旧衣服要染,便带着大儿子开工,并没有上灯市闲逛。至于王氏,刚刚怀有身孕两个月,正是坐胎还不稳的时候,并不敢去那样热闹的地方,怕有个磕碰伤了腹内的胎儿。 至于大女儿赵蓉蓉,二女儿赵莺莺,小女儿赵芹芹则是由方婆子领着去灯市上走一走,也看看引得满城人观看的烟火。 赵蓉蓉今年已经十三岁,算是一个大姑娘了,便由她带着自己的小妹妹,才五岁的赵芹芹。七岁的赵莺莺则是有方婆子牵着手,不让走失。 只是灯市上人何其多!等到烟火放起来的时候,凑近虹桥附近灯光灿烂、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真是人山人海,挤得连缝都没有了! 方婆子也在人群之中,一时看热闹看忘了性。等到回神过来就发现自己手上少了个孩子——这还了得!一下焦急起来。 奈何她年纪大了,并没有多少力气,在人群里想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等到人流渐渐动了,费力挤出来,再看热闹的人堆里——真是人海茫茫,眼睛都看花了也找不见一个影子。 方婆子这个时候也心慌了,他本就是个做接生婆的出身,三教九流都知道一些,外面的行市也比一些人清楚。心里有些谱儿,只怕她老三家二丫头不是走散了,就是让拐子抱走了。 想她那孙女一向是个听话的,没有自己胡乱跑的道理,走散了实在不大可能。又想到这个孙女是家里几个小孙女里头生的最出挑的一个,人见的都喜欢,当然得那些拐子的意! 这样想着,懊悔地一拍大腿,只后悔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一颗心就好似在油锅里滚了又滚。 这时候她也不能回去,心里存着一些微弱的念想。便在热闹人群周围打转,一声声高呼‘莺莺’。只是等到眼睛花了,声音哑了,浑身疲累了,也没有见到孙女。 当下心里更焦急,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只希望孙女遇到一个好心人,已经被送到家里去了。 到家时候天已经十分晚了,城南这一片还听得到虹桥那边远远的声响,本身却是夜深人静的样子。进了自家小院儿,老大家的正屋和老二家的西厢房已经熄灯了,只有老三家还留着一盏小油灯。 原来赵蓉蓉等不到方婆子和赵莺莺,已经带着小妹妹回家了。家人以为是方婆子喜欢热闹,这才迟迟不回,所以都歇息下了,只给她们祖孙两个留了一盏小油灯。 方婆子回家的响动不小,正屋和西厢房没有起身,等着老娘和女儿回来的东厢房却立刻点灯走动起来。只是开门只见到方婆子,却没有赵莺莺,一下就吓到了当家的赵吉。 等到赵吉一家晓得赵莺莺走失了,甚至可能是被拐子拐走了,一下就急得要不得。当下赵吉匆忙穿上衣服鞋子,叫了大儿子,又去拍两个哥哥的门。老大家一听说这个,立刻叫上自己两个儿子一起出门。倒是老二家,只推说前两日发了疾病还没有好,不肯起身。 无法,最后就是赵吉和他大哥一家的男丁出门各处呼喊寻找。只是赵莺莺当时在何处?他们这一夜功夫自然是白费了。等到天明回家,也没有结果。 只是赵吉和王氏夫妻两个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这个二女儿的——这可是王氏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生骨肉,养育这些年,每日跟在爹爹娘亲身后,乖巧伶俐的一个。父女之情,母女之情...根本受不了这种事。 赵吉与王氏自责:“不过就是些邻里的旧衣服,些微迟一两日又怎么样呢?晓得女儿们都出去看灯会,娘又年纪大了,我就应该跟着去的。不然,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王氏也垂泪:“我们这等人家,妇人身子骨都健壮的很,兴什么坐胎,当时我就应该跟着去的。有我看着,必然也不会有这种事。” 这边找不到孩子,心就像是放在油锅里滚了又滚。直到下午总甲上门,说是官府那里有个被拐了,侥幸救下的小姑娘。让赵吉可以去问一问,或者就是他家走失的这一个了。 赵吉这一家子,脸上这才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当即也不计较,夫妻两个就径直到了知府衙门。 赵吉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从来没有上过衙门公堂这等地方,这时候站在门前,竟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门口的一个门子心热,问了一句,才知道他们是来领孩子的。便了他们的姓氏、籍贯等,这就往堂上禀报。 “大人,府外有一对姓赵的夫妇。他们听说府里有个被拐的孩子,是来认孩子的。” 知府大人听了夫妇两个女儿的年纪姓名,确实是昨晚那个小姐儿无疑。心下知道,其中没有什么不对的。当即就吩咐小厮:“你去后宅告诉夫人事情,再让那对夫妻去家里接人就是了。” 他这里还忙着审案,要紧的是把这案子破了,将其他孩子救出来。 门子和小厮领命,门子去了衙门外带着赵吉夫妻两个去后宅,小厮则是一溜烟儿回了后宅见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一面叫丫头把赵莺莺领过来,一面让自己一个管事媳妇去见赵吉夫妻。 赵吉夫妻两个生活在扬州,虽然只是普通人家,可也是见过富贵的。因此对于知府后宅之豪华,也并没有缩手缩脚。也知道那穿戴已经十分不普通的管家媳妇并不是主家,只是一个有些地位的媳妇,并没有胡乱称呼。 略同那管家媳妇寒暄,口内感激了一番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就忽然听那媳妇道:“两位并不用着急,我们夫人早就去叫莺姐儿了,这会儿只怕是在和莺姐儿说话哩!稍稍一会儿,莺姐儿就要过来。” 赵吉夫妻两个心下纳罕,实在想不到知府夫人这么一个官夫人,做什么还要专程和自家二丫头说几句话。且不说地位悬殊,就是二丫头的年纪也太小了,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们哪里知道,知府夫人就是觉得赵莺莺投了眼缘,觉得自己将来得孙女的预兆要从她身上来,这才有了这些另眼相待。 正有些心里惴惴,就听外面传来一些响动。管事媳妇拍手笑道:“莺姐儿过来了,你们看是不是当初那个孩子,现在一丝不错地还了你们一个旧孩子!” 小丫头打起帘子,赵莺莺屏住了呼吸,天知道她听到爹娘来接她的时候心里有多慌——既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又害怕这一切不是真的。 等到无知无觉一样走到这外间待客小房间,她已经觉得喉咙干渴,手心冒汗,脚软无力了。她整个身子都好像不是她的,只会木木地向前迈步子。旁边的小丫头倒是没看出她有什么奇怪,只是打起了帘子,笑嘻嘻地推她进去。 赵吉夫妻两个看到走失了一天一夜的女儿懵懵懂懂地站在眼前,失而复得何等欢喜。王氏立刻一把搂住了赵莺莺:“呜呜,娘,娘再也不放你去那些热闹地方了!老天保佑,还好娘的二丫头没得事,还好还好......” 赵吉是个男子,自然不至于像王氏一样。可眼睛发红,脸上柔和,也是慈父情怀的样子。旁边的丫头媳妇等见了,没有一个不动容的。 “爹爹,娘亲。” 赵莺莺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亲人了,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认不出他们的。但是真的见到之后,她才知道她其实一直记得他们。直到见到父母,一下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娘亲抱着自己,爹爹看着自己,真好啊。她忍不住微微目酸——过去十几年,这样的场景她就算在梦里也没有感受过。亲人会好好待她,她也会好好待自己的亲人,这么点东西是她最渴望最惦念的了。 “大哥与嫂子可别哭了,如今莺姐儿经过了这种事都能逢凶化吉,显然是个有好运的,将来必有后福!”那管事媳妇劝道。 又看到跟随来的一个丫鬟,手上有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件东西。便问:“这是夫人送与莺姐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