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明亮,照在廊前的如锦繁花之上。蔷薇开得正盛,殷赤粉白拥簇在一处,仿若一盘被打翻了的胭脂,看朱成碧颜始红。
皇甫思凝正与凤竹一并用早膳。绿酒眼睁睁看着后者与主人坐在一席,大摇大摆,毫无规矩,气得两眼发绿。
不料凤竹只吃了一口粥,皱了皱眉,放下银勺。
皇甫思凝微微一怔。凤竹的饭量和长相成正比,每次吃起肉来的架势如狼似虎,风卷残云,简直不忍卒睹,还是头一回只吃了一口就停了。
“凤竹,你身体不舒服吗?”皇甫思凝也停下,问道,“还是这银莹米粥不合胃口?”
凤竹道:“这是什么稻米?”
皇甫思凝道:“这是巫咸的银莹稻米,其实如石榴子,粒异大,色味如菱。”她目不交睫地望着凤竹,觑着她面上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徐徐道,“巫咸有《银莹赋》曰:‘霏霏春茂,翠矣银莹,灵炁交被,嘉谷应时,四节既享,祝人以祀,神禾郁乎,浩京巨穗,横我玄台,爰有明祥,帝者以熙,此之谓矣。’”
凤竹直接道:“难吃。”
皇甫思凝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喜欢这粥,那就别吃了。来尝尝这珍珠粉吧。”
凤竹疑惑道:“珍珠粉?就是你每天瞎糊一鬼脸的东西?”
皇甫思凝挑起了眉,道:“你说我什么?”
凤竹理直气壮道:“外头的花开得那么好,你非要叫我摘,剪去其蒂,还让人研细蒸熟,做成那什么‘珍珠粉’,往脸上乱涂一气,白惨惨的,和那些庙中鬼脸有什么区别?”
皇甫思凝顿时怒了,正想发作。
凤竹道:“你本来就生得这么好看,何必非要涂脂抹粉?”
她的目光清澈无比,坦然彻明。
蔷薇花香如一缕丝,若有似无萦绕。
皇甫思凝怒意霎时烟消云散,嘴上犹自哼了一声,道:“不会说话就少说点。这个和那些花做成的粉不一样,是用来吃的。”她亲自为凤竹盛了一碗珍珠粉,推到凤竹手边,“这是游海珍珠粉。据说巫咸之主巫谢云烟每日晨起,用酒化一珠而服之,则心窍通明,过目即记,一日之内,诸务纷沓,胸中了了,不少遗忘。”
凤竹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开始喝珍珠粉。
皇甫思凝一面托腮看她,一面道:“现在时令也好,老管家说佃户送来了不少新鲜水果,等你喝完粉粥,可以再去尝一尝。”
凤竹道:“你还是想把我喂得白白胖胖吗?”她想到苏画那一圈又一圈的肚腩,望之而不可及,有点泄气,漂亮得不像话的眉眼中笼了一层落寞,“我也很想变得又白又胖,让你开心。可是我无论怎么吃,吃多少,都不胖。”
皇甫思凝失笑,点了点凤竹的脸颊,道:“傻。”
凤竹又被她嫌弃了,有些难过,觉得自己长得很不争气,为什么不能和那个姓苏的肉球一样讨人喜欢。
皇甫思凝看出她的沮丧,心下只是更加好笑,忍不住又戳了戳她,道:“真是傻得可爱。”
凤竹果然呆呆傻傻地看着她。
皇甫思凝捏了捏她的指头,道:“还不喝?珍珠粉粥都要凉了。今日天气好,等你喝完,我再带你一起去放纸鸢。”
夏日丰盛,万里无云。
皇甫思凝以水洗面,卸尽脂粉,又换了一身衣裳。出府马车停在一株槐树下,绿荫浓稠,黑影斑驳,一人静静伫立在马车旁。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无需言语,白衣胜雪,已是这个季节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仿佛只要一个回眸一声轻笑,世间所有繁花芳草皆会为之倾倒,俯首称臣。
皇甫思凝一时几乎屏息,良久才道:“凤竹。”
白衣人回首,唤道:“霜儿。”
皇甫思凝微垂下眼睑,拍了拍自己有点发烫的脸颊,道:“我们走罢。”
马车一路行进。草木青青,溪流渐渐,山石尽立,空明滴翠。松柏参天,之间诸多菟丝女萝,枝枝纠结,叶叶飘扬,缠绵成一家,水石可翫愒。皇甫思凝见凤竹掀开帘帐,目光落在河上小舟,问道:“凤竹,你想坐船吗?”
凤竹点了点头。
皇甫思凝道:“那我们就不急着放纸鸢,先去游水。”她叫停马车,选了一位老舟夫,二人上船对坐。水声潺湲,两旁蜿蜒起伏,壁立千仞,群峰绵连,如走兽、如飞鸟、如华表、如灵芝、如苍髯老龙,其状可观,不可殚述。
来往小船不绝,欸乃声不断。有些渔女刚采摘下茼蒿、菱角、茭白、莼菜、茨菰之属,鲜洁可爱,当船叫卖。
凤竹仿佛新生鬻子一般,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想尝一尝。皇甫思凝出手大方,每一样都买了一堆小山,生怕凤竹不够吃。
不过这问题她显然想多了。凤竹不是不够吃,而是压根不会吃。
眼看着凤竹要将一个洗净的菱角直接往嘴里放,那画面太美,皇甫思凝赶忙阻止道:“唉,这可不是这么吃的。”
凤竹停下动作,道:“那要怎么吃?”
皇甫思凝随手捡了个菱角,有点生硬,费了几分力气才打开一个菱角,露出柔白的果实,递给了凤竹。
凤竹一口吃下,双眸一亮,道:“好吃。”
皇甫思凝与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眼前这人,冰神玉骨,月貌花容,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朱既嫌太赤,施粉又嫌过白,丰容素衣,艳绝尘寰,越看越好看,望久了只觉目眩神迷,不敢停睛细看。
美色当前,皇甫思凝一败涂地,无奈道:“何物老妪,生此尤物,也不怕爱杀了天下人。”她摇了摇头,开始了剥菱角大业,剥好一个,就塞一个给凤竹。
凤竹一一接过,吃得轻松快意,还有空对着那堆小山挑挑拣拣,问道:“这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