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已是在齐皇宫内。
卫封望着龙床明黄的帐顶,恼羞成怒,罚了卫夷冼马。
让他昏睡着回国是楚夫子的主意,楚夫子在信中叮嘱卫夷若是寻不到人万不可冲动,一切等回国定夺。
寝殿外檐雨顺着雨链滴答淌落丙坤殿后方庭院内也传来清脆的铜铃声那是风雨里护花铃的脆鸣,可这寒秋冷瑟,又哪还有娇妍花草。
卫封望着殿上跳跃的烛火坐起身,忍着周身迷药带来的酸乏同楚夫子道:“夫子回去吧。”
这是他唯一还算平和的神态与语气待楚夫子回通慧宫后他面庞严峻威冷,披上外袍起身,绕过连接书房的长长宫廊。
廊上宫女五步跪一人用最敬畏的姿态,颊额触地虔诚俯跪在帝王之威下。
他玄金色龙袍逶迤而过,回到书房端坐龙椅上,取来象征帝王身份的龙章文书提笔写下一封去给周国皇帝的信,加盖玺印。
“备玉器一十九匣,珠宝二十九匣白银三十九箱。八百里加急,将此文书送去周国皇宫。着礼部与卫夷去办。”
福轲领命去传旨。
那些没有被亲人领回安葬的罹难尸体都被官府统一掩埋,他请求周帝开棺让卫夷验尸,若是没有庄妍音在,那便让礼部将画像呈上,请周帝举国寻找。
卫封回到寝宫,紧握着手中铃铛,彻夜无眠。
十日后,他终于收到从周国传来的信。
丙坤殿上正有厉则、史生民等五位朝臣议政,信递到御案前,卫封的手都是颤抖的。
史生民等人从不曾见他如此失态,皆是暗自惊异。
厉则感知到是与庄妍音有关,躬身行礼:“那臣先告退。”
其余四位朝臣也都忙行礼告退。
卫封终于展开那信,但还是不敢看。
他的手握剑斩敌不惧一分,掌帝王印予夺生杀也不见觑懦,但是唯独这张信纸让他惧怕。手指捏不住,那信纸飘落到地面。
福轲拾起双手呈给他,他的手仍在颤抖,连指尖都被这股惧意控制。
终于,待他用尽毕生勇气将信读下去时,褐色瞳孔瞬间大放奕彩,紧绷的身体也陡然松懈。
罹难尸体三十六具,成年男骸二十八具,无陈久体貌,少女四具,无小姐与陈眉体貌。
卫封朗笑出声,唇边的“好”字数次重复。
厉则一直候在殿外,闻此也入殿来安慰他不必担心,不禁也是纾了口气。
厉则递给卫封手帕:“皇上擦擦吧。”
卫封这才摸向自己的脸,他额头与面颊、鼻峰上皆是密集的汗。他大笑着拿过手帕,又急得顾不上擦汗,提笔疾书,让卫夷礼待周帝,一定要在周国内找到他的小卫。
没有尸体,便是还有希望。
卫封终于有了精力与心情,每日扑在国事上,被处理国事的冷静拉回了理智,也开始去想他的小卫为什么会不见了。
最坏的结果只能是他的小卫在那部分没有被打捞上岸的尸体中。
但这个结果他不愿去相信,小卫是谁呀,她是仙女般的存在,是他的太阳。
她梦他自亥国归来,穿着金灿灿的衣裳,而他真的登基穿上了玄金色龙袍她梦他父亲给他钥匙,而他真的收到父皇的立储圣旨她梦季容,而他顺利安排了季容到卫肃身边。
她一定还活着的,他信。
但既然芜州城寻不到她,说明她与陈久兄妹三人正逢难,又或者是陈久不愿他再找到她,隐藏了她的踪迹。
他把所有可能都罗列了一遍,重新提笔给卫夷去信。
查陈久的底细。
找到那个曾在盐庄打杂的长工,他记得此人叫王福贵,后被陈久送走。
调集户部所有婚籍或妾籍。
但那毕竟是周国,此法也许行不通。
他只好加了最不希望的一条,去青楼等风月之地找人。
卫封仿佛重新做回了那个沉睿冷静的人,心里已经相信她还活着,就像钟斯说过的话,山河久长,他们终有重逢之日。届时不管她变成了什么身份,他都要将她护到身边来。他不会立后纳妃,也不要什么侍寝宫女,他就等着她,等她长大,等她回到他身边那日。
这股力量让他冷静,重回朝政上,只有他足够强大,才可以完全保护她。
傍晚的兰章殿宫灯明媚摇曳,殿上设宴款待四品以上的朝臣。
这是新皇第一次设宴朝臣,许多臣子还拿捏不住分寸,现如今也仍没摸清楚新皇的喜好。但能被设宴,也是一场庆事。
几轮推杯换盏,众臣已知这只是皇上欲与他们亲近的宴会,才放些心。
穆慈是曾被屈氏党羽打压,如今被卫封提拔上来的工部侍郎,他只有二十五岁,一心热枕愿报效朝廷,见龙椅上年轻的帝王对几个老臣谈论的政事不怎么感兴趣,便说起诸国间的闻论。
“亥国设立女太子,听闻此太子不过年十六七,又无文韬武略,亥国难道不担心一朝倾灭?”
一旁臣子接话:“亥国那好歹还是个勤学苦练的女太子,但周国”那臣子笑了几声才继续,“近日传来的监举信箱各位同僚都知了吧?不知周帝如何想的,信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的话。”
“周帝那般昏庸荒淫的君主,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宠完后妃宠女儿,依我之见,那国都得被败完。”
徐沛申是周国人,内心多少也不愿听到母国被如此品论。
他道:“监举信箱的用处一试便知,这毕竟是新奇的法子,总是难料。”
“忠平侯也说了,总是难料,那周国做过什么好事?”
厉则道:“周帝总归已遣散后宫,此举对周国来说也是幸事。”
宋梁寅才刚入齐,被封为四品侍郎,听得人这般看不起母国,也有些不忿,笑道:“周帝荒淫多年,能把心思扑在政事上倒也让我大开眼界,那嫡公主如今病愈,传闻也是幡然悔悟,父女俩都在学习治国。我已为齐臣,自是忠心效齐的,但生在周国,自然也有一番期待。”
他放下银樽,笑望高坐于龙椅上的卫封:“皇上如何看待此事?”
卫封听得有些莞尔。
他为帝后甚少笑,又加心系庄妍音,更是一贯龙颜森冷。此刻的淡笑让朝臣有些惶恐,皆静待他开口。
他只提:“匿名监举该是可行之策,只看周国有无得力武士。”
徐沛申等人的心他自然明白,并没有将话说得太死,但他心底对此举并不看好。
此信箱当街设立的目的是为靠街上来往行人来警示暗杀者,以保护投信与收信之人的安危,但那嫡公主大概不知江湖上能人异士的厉害。
若有如卫云那般暗器高深者出手,收信之人必死无疑,那些信半路就会被截下,根本到不了宫里。
周君荒淫多年,朝官贪腐无数,这一信箱设立,必定能接到许多匿名察举信。
朝官如今该是人心惶惶,安排了诸多暗哨在信箱附近,如若收信之人当街暴毙,不说此法再难维系下去,还扰得百姓人心惶惶,恐怕届时长街都将会由繁华变为清冷。
商铺凋敝,民心不安,这一条那嫡公主可曾想过?
那嫡公主能想到这等妙招可见有几分聪颖,但若说他的看法,他不信这等乳臭未干的女娃能想到这些弊端,全防严守。
再者,周帝遣散后宫,传的理由是嫡公主不喜欢后宫妃嫔成群,周帝疼爱女儿才答应这个要求。又一理由,说是一切乃嫡公主兴头上、想带领周帝勤政。
可他不这般看待。
周国,恐是国库快空了吧?毕竟那周帝将朝政荒废了这么多年。
修长手指敲击在龙椅扶手上,卫封不动声色轻抿淡笑,眼前所见的是周国丰饶的海洋之利。
不出半年,他可以让齐国国计民生安稳。
而那些海洋之利,他都要拿到手。
他不欲只做这齐国之主,他想做的是这天下之主。
卫封的信送入周国皇宫时,庄妍音第一时间从她父皇手中扣下了那画像。
画上是她。
她内心情绪纷杂,脑中想的皆是卫封毒妻杀子杀表妹,这般隆重地来找她,如果他不信她是失忆了,发现她一直骗着他,会杀她吗?
她命初九去请一个信得过的画师来,全权揽下了此事,并答应齐国的人可以开棺。
借荥泾那桩山体滑坡只是想让卫封知道她出了事故,所以暂时无法与他相见,并非是想意外假死。
画师来后,按照庄妍音的命令,笔偏之下一幅幅画下去,画中的人已经完全不是她,顶多只像一两分。
庄妍音命人下发到各地,又暗示她父皇一番。
庄振羡便在接见齐国使臣时漫不经心睨了眼那些礼物:“你们齐国新皇忙于国事,也能理解。”
使臣不知其意,见他懒漫之色,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忙道:“我们皇上自然准备了其余厚礼,只是长途跋涉,皆仍在途中。”
如此,庄妍音不久便又收到了齐国来的厚礼。
将这些金银珠宝放进空空的国库后,她才终于添了一丝丝安全感。
周国最繁华的东周大街行人熙攘纷纷,中间隔出一条路段,官府正在修建信箱。
这信箱宛如一座小型矮塔,内可坐人乘凉。
听闻这信箱可以直接揭露朝官恶行,还是直接送入皇宫,由皇帝亲阅。
百姓对这可以匿名告官的信箱十分期待,众头已经硬了,都等着信箱建好来揭发那些贪腐恶臭的官员。
一辆华车穿过这热闹的东周大街,驶入南轴宫道,通往皇宫。
宫门禁卫查看文书,见后忙恭敬参拜:“见过六皇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