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天神……”瑶华吸了一下鼻子,憋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愤愤道,“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为什么就要被他约束?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你见过他的。”青阳的声音轻得几乎缥缈,“他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我们的一行一言,都在他的眼里。” 瑶华看着他,愣愣地说不出话。 青阳背着母亲缓缓转向远处黑雾,朝着尧泽消失的地方磕了一个头。瑶华见状,也跟着磕了个头。 回家将子菀安顿好,天色已经漆黑。 青阳神色疲倦地对瑶华道:“回房歇息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瑶华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好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瑶华翻遍整个家也没找着青阳。她心头一跳,直觉他去了玉斛峰。 先前去往玉斛峰的族中众神还未回雾波,专程聚集在峰下等尧泽。 一般而言,除了受罚者,其余神仙都不能上玉斛峰,倒不是因为那份由凤帝所下的严厉禁令,而是因为一般的神仙受不了那里的死气,即便修为深厚的,上去也会掉个上千年的修为,而且受罚一事,别的神仙前去旁观也太过残忍,因此没有谁替上面受了天罚的神仙收尸。 不过其实也不必收尸,因为死在玉斛峰上的神仙都基本上没有什么“尸”了,他们被四刑加身后留下的齑粉大多沉入土壤,做了玉斛花的养料。 前两日青阳那几位堂兄被处刑时动静不小,整个南禺岛都跟着震了震,好在凤凰族众神也没在这节骨眼上找他们麻烦。 毕竟天神惩罚在上,谁也没有那个胆子去触逆鳞。 两日过去,没有什么活物从玉斛峰下来,众神便知道他们大抵已经归元。 青阳抵达玉斛峰时,自家那些往日风光无限的神族们皆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一身衣裳脏兮兮地胡乱卷着,有些几日以前还满头青丝的,今日却已白头。 神仙就是这样,心性不定,修为一朝散去,寿命急剧缩短,鬓发便一夜直接染了霜。 众神见是这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太子前来,便已经猜到了什么,面面相觑半晌,只纷纷拱手道:“太子节哀。” 青阳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玉斛峰,缓慢地从纳物囊中取出一样东西,众神抬头望见,皆是面上一惊。 那是一只靛蓝玉冕,只有麟帝才有资格佩戴。 青阳双手捧着玉冕,略垂下眼,道:“族中境况危急,想必诸位也没有心情举办加冕仪式了,便请哪位长老为我加冕罢。” 族中年龄最大的长老颤巍巍开了口:“即便如此,我族帝王加冕,也不该在这样的地方……还请太子三思……” “思过了。”青阳神情冷漠,“家园尚且不知能否保住,在哪儿都一样。我一会儿还要上玉斛峰请罪,就在这儿吧。” “这……” “若我族能度过此劫,来日方长,仪式再补过也无妨。”青阳举着玉冕单膝下跪,“还请长老不要拘于此节。” 众神见劝不过,只好整肃衣冠,齐齐站成两排,中间空出一个位置,方才开口的那位长老长叹了一口气,抖着双手接过玉冕,沉沉往青阳头顶梳好的发髻上一套,地下众神立刻山呼“青阳帝君”,随后背书似的将麒麟族族规诵了一遍,便算礼成。 青阳起身,沉默地站立片刻。 天青海阔,周围唯有风声簌簌,并未出现任何不祥之兆。 长老后退一步,五体投地行大礼,“叩谢天神。” 众神依样行礼:“叩谢天神。” 青阳望了望天空,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被天神承认了。 如他这般,修为全靠父亲渡来,年龄在神仙里极为年少的,竟被天神承认做了这一族帝君。 是因为迫不及待想要找个替罪羔羊泄愤,还是觉得我族无望,谁做帝君都一样? 青阳没再理会跪在地上的一排神仙,抬脚往玉斛峰上去。 玉斛峰常年阴冷,青阳却没什么感觉。 他现在心中一片空白,肉体仿佛是在不由控制地做着这些事情。 其实他一向没有什么伟大的胸怀,对所谓神族也没有太多归属感。 他上玉斛峰并非因为心怀一族生死,只不过是完成父亲的心愿罢了。 只不过是,觉得事到如今,生无可念罢了。 这个念头从知道那只碧青小碗是父亲从自己身上刮下来的神骨时就开始生根发芽,到现在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归路就应该是一个“死”字。 这命分明不是他的,而是尧泽的。 既然如此,尧泽要做的事情,他怎么能够抵抗呢? 青阳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亲人尸首,他们的身体正随着风逐渐消散,有些漂浮在空气里,有些沉没在泥土中。 “你们也死了。”青阳低低地自言自语,“却死得与我无关。” 他踏上锁仙坛,从一具尸体上扒下缚神链,选了一个干净些的地方,漠然地锁住自己的四肢,随后静静地伫立。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立马阴沉起来,乌云聚集,狂风大作,周遭空气冷得几乎要凝结成冰。 天雷阴火、刃风重霜一道接一道地砸下来,青阳的肉体迅速裂开无数条伤口,双腿也无法承受地跪在地上,但他只是毫无察觉似的垂着眼眸凝视身前那片土地。 鲜血流了满地,周围一片土壤红得发黑,青阳的思考变得迟钝起来。 青阳觉得父亲渡给自己的修为正在随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流失,身上的生气也被一层一层地剥夺。 许久,青阳忽然动了一下,身上的伤口还刻骨般地疼,但已经没有新的天刑降下来了。 他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一双脚。 随着这双脚缓缓上移,瑶华狠得能吃人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你……”青阳撕开嘴唇,嗓子干哑得厉害,半天没能说出什么话。 良久,他自言自语地道:“我在做梦……” “做你个头的梦!”瑶华骂出声,艰难地顶着与天刑抗衡的结界,“你敢给老子闭上眼睛试试看!” 这声音太过真实,青阳被吓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不少。 他慌忙站起身,却没注意到伤痕累累的腿,一个趔趄向前扑去,瑶华忙移动身子接住他。 青阳脑袋搭在瑶华肩上,声音远得尤似呓语:“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来了,我就不想死了…… “我……”瑶华忽然就被这句话戳中泪腺,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我来找你啊!” 许是由于情绪太过激动,结界不稳定,一道天雷轰然刺入结界砸了过来。 青阳突然使力拽下瑶华,将她护在怀中,同时轻声道:“找我做什么……等今天结束以后,族中应该就能安全了,到时候……你就跟着我娘……好好地活下去……” 瑶华被他扯得分了神,结界瞬间崩塌,好几道天刑噼里啪啦地落在青阳身上。 她连忙凝神再次结起结界,艰难道:“活什么活……姑姑她……”话到一半察觉失言,瑶华连忙紧紧闭上了嘴。 青阳却已捕捉到那几个字,但也没开口追问,只是呆愣了许久,出神地喃喃:“我就知道……” 瑶华担忧地看向他,“你知道什么?” 青阳:“她去陪父亲了,是不是?” 瑶华张了张嘴,没说话。 察觉到青阳不在家时,瑶华就立刻去看了子菀的房间,却见原本被下了沉睡咒的子菀早已不见身影。她连忙追到魔族边界,正好看见子菀冲进去的画面——连出口呼唤也没来得及。 之后她拼尽全力赶往玉斛峰,速度快得山脚那群老家伙都没看见她的身影,便见到了青阳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 “青阳……”瑶华的声音一抽一抽的,“你、你还有我呢……我也、也只剩下你了……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就像姑姑希望的那样,不做什么帝君,也不管什么一族生死,我们逃跑好不好?我带你去玄冰洞,或者、或者就是离钟山也行,哪里都好,只要你活着……好不好?” 她最后的那一句问得小心翼翼,青阳听得心尖一颤,蓦然猛地将她扯过去拥进怀中,双臂勒着她像要将她揉进骨血。 瑶华听见他的声音在发抖,语气却十分镇定:“你先把结界撤了。” “不行!” “听话。”青阳稳了稳心绪,放柔声音,“结界只会让天刑愈来愈猛烈,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无论再逃到何处,它们都会跟着我,逃不掉的。” 瑶华抽抽噎噎地问:“那怎么办?” 青阳没有回答,微微侧了头,将脸埋在瑶华脖颈处,温热的呼吸笼罩住她脖子一小片肌肤。 瑶华的顿时脊背僵硬,却也没有推开他。 许久,瑶华听见他轻轻道:“相信我。” 随后瑶华感觉脖子上触及一片柔软,她刚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正要恼羞成怒,意识却开始模糊。 青阳伸手抚了一下刚才她被自己占了便宜的地方,替她拉好被自己蹭乱的衣领,眸子沉了沉,低声道:“没有什么办法,硬抗过去,便是唯一的办法。” 他拖着沉重的缚神链后退,退得天刑不会误伤到瑶华时才停了下来,撤掉方才偷偷结下的结界。 天刑果然比方才更猛烈,但青阳久久盯着瑶华,竟也不觉得多疼,仿佛她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那里,也能给他极大的安慰。 瑶华醒来时,天刑已经停了。 她看向不远处躺着的人影,胸腔内忽然痛了一下。就那一下,让她险些喘不过来气。 瑶华顿了许久,才如梦初醒地冲过去。 可面前这具身体血痕遍布,一时间,她竟不知要摸向哪里。 青阳脸色苍白,脖子上皮肤很薄,青筋凸起,实在没有半点生气。 瑶华迟疑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下一刻便跌倒在地——没有脉搏。 “魂魄……对,魂魄……”瑶华牙齿发抖,自言自语地伸手探上青阳脑门,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魂魄俱在。 她回头望向玉斛峰上那几具已经消散得几乎不见踪影的尸体,发觉玉斛峰上阴风太过,会加速腐蚀躯体,不能再让青阳留在这里。 瑶华记得青阳说过,玄冰洞是一个可以让麒麟族起死回生的地方,既然他魂魄俱在,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她背起青阳,驾云迅速地离开了这片鬼地方,速度之快,依然没让下面那群老家伙看见她。 其实凤凰化为元身的飞行速度最快,但她的元身太过显眼,怕是还没飞多久就会被打下来,何况这还是那个依然将自己视作一个小野种的凤帝的地盘。 瑶华望向远方:希望那个地方真的能起死回生。 玄冰洞依然如它往常那般安静地站在那里,瑶华背着青阳踏入洞口,每走一步就要歇息一会儿,走到后面,她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连滚带爬地到了最深处,瑶华费尽全身力气将青阳放在冰床上,牙齿冷得直打颤。 她蜷坐在地上,拉住青阳垂下来的一只手,将那只手抵在自己额头,小声啜泣:“青阳……你活过来……” 这里太过寒冷,她原本应该睡过去以保存体力抵御寒冷,但是她不敢睡,她怕万一青阳不知什么时候就醒过来,或者……再也不会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