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013.(1 / 2)禁止想象首页

一年春尽一年春。

佟家岁朝清供案上一幅蜡梅图,留白处为了博个好彩头,特地添画了两个香橼。

书惠父亲上洗手间跌了一跤,师母实在没法子了,才给赵孟成打了电话,后者到的时候,社区医生也检查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大碍,只是佟老师要强了一辈子,临了要坐轮椅,还脏污得跌在厕所里,即便在妻子面前,也实难不羞愤。

赵孟成坐在佟老师床边的藤椅上,师母倒茶来,他起身接过。茶叶在玻璃杯里绿且浮着,说话人举到唇边微微吹抿了口,再来宽慰老师,“这有什么要紧。我们家老赵,喝醉了吐得一身都是,还不是孟校长同他去打理,里里外外都剥了,第二天,他也不承认呢。也不肯我们说笑。”

“檀越姑姑,你们都见过,是个实心眼。哪壶不开提哪壶,饭桌上劝我父亲,可不能这么喝了,难为孟校长一个晚上忙里忙外,光楼梯上就擦了四五趟呢。气得老赵跟檀越说,把你姑姑领回去!”

赵家的家常,由他们姐弟俩说出来,都尤为得不成文。师母批评小二,“你和孟晞两个都是讨债鬼!”

赵孟成和煦一笑,再告诉他们一则笑话,小时候他和赵孟晞研究过,为什么他们两个只差一岁,一个正月头,一个次年腊月尾。只差一岁的生物意义上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他们的父亲彼时在省里任职,但人丁差事上也没停着。

姐姐心眼子没有弟弟多,受他撺掇,还跑去问父母,结果就是讨了一顿打。赵孟成偏偏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为此赵孟晞好久没和小二说话,彼时他们都喊他小二。赵二乐得清净,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在学校里赵孟晞来找他,不是忘记带书就是骗他的零花钱。

骗不到亲弟弟的,就骗佟书惠的。书惠那时最怕赵孟晞说话了,说她说话像个机关枪,你听不见她说什么,小嘴叭叭的,光突突突就能叫你投降了。

书惠去世那年,赵父还私底下想过把女儿说给佟家儿子的。可惜当事人两个都不同意,赵孟晞口无遮拦,说和书惠熟到这种地步,左手摸右手的没感觉,你们快打住啊,真怕我嫁不出去是不是;书惠也说笑,兔子不吃窝边草,它总归是有道理的。而且爱情这东西,精髓就在于新鲜,新鲜人、生新鲜意。

年前,赵家姐弟前后送来许多节礼。书惠父母这些年也多得他们照拂,佟老师多次与赵孟成宽慰过,那次只是意外,谁也不想。

赵佟二人一道去山里夜钓,回城的路上,书惠有些发烧,吃了几颗抗生素药,人也犯困,要赵二来开车。遇上逆向酒驾的车子,谁也想不到。赵孟成本能地自保求生意识选择了左打向,事故发生得太快,书惠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些什么,留下什么,就这么去了。

彼时他们都在政府里。赵孟成升迁档口出了这样的“纰漏”,原本赵佟两家就是世交,佟父与赵孟成母亲更是微时的朋友。一时间舆论发酵,说赵家为了儿子的前程不惜重力摆平了受害家属。赵父迫于压力及态度表率这才劝停了儿子的公职,而“发落”他去基层教育是因为书惠的缘故。

山间夜钓那晚,书惠和赵孟成说,想去教书了。没办法,或许家里就是这个基因,哪怕父亲想书惠走仕途,但他自己不是这块料子。

当时书惠已经和赵孟成母亲谈过,想去他们一中。

出事后,赵孟成人事变动前,书惠父亲找他聊过,也觉得赵父的决定过于严苛且擅专。丧子如何不痛,但意外就是意外,连累牵就旁人难道他们的儿子就能回来吗?换一换,倘若那天书惠坚持自己开车,他就不会自保吗?佟老师问赵二,假如你没了,书惠就不会痛吗?你父母就当真要书惠去给你偿命吗?

不能这样。人贵就贵在不能既往追溯。人生本就是逆旅,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已然没了,再去折磨另一个无辜的儿子。

赵孟成真正拿到S外的offer时,漏夜来找佟老师。二人亦如父子、亦如忘年交,他告诉佟老师,他不打算听父亲的意思回去续职了,留在学校里也不错,一来替书惠过过他想过的新生,二来他乐在其中,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他也有袭母亲的教书天分。

这样也好。去S外,教书、谋生两不误。他从来没告诉父亲,仕途这条路,他和书惠一样,并不多想行。书惠因为停在那里,由得父母原谅了他的“不进取”,而赵家,这是个耻辱,赵家的儿子因为“纰漏”一蹶不振。

“他所谓的荣光,只在他熟稔的套子里。”

正值饭点,师母问小二吃过了没。

赵孟成并不生分,告诉二老,在饭桌上下来的,没来得及吃。“佟老师,就看在我饿肚子也要来看看您的份上,今天这桩意外就揭过去罢!”

佟父去年查出了小中风,日常行动不便的时候就坐轮椅。人在终老的路途上,总有许多气馁败兴的事体,为人子女的,实难转圜之下,也只得耐着性子陪着他们。这是书惠该做的,也是赵孟成该替他做到的。

等佟老师歇过神来,赵孟成问他,怎么样,身子还适意吗?我带你去洗个澡、擦个背?

在家洗总归没有下浴汤泡泡舒坦。佟老师病前是个最讲究”皮包水、水包.皮”日子的细致人,现如今,也只有赵孟成过来的时候,他才愿意出门去浴室。一来,得有人细心照看着才能去,二来,他轻易不肯在人前露怯。

只有赵孟成。只有他事无巨细能把佟老师伺候好了。师母怪罪他,“都是你惯的。”

“那师母您在家收拾收拾,我带佟老师去浴室洗个澡,回来的时候,希望能吃到热腾腾的黄鱼面。”

*

黄鱼面管饱,赵孟成把佟家这边安顿好了再离开的时候,外面已经夜幕四合。

微雨笼着薄烟,雾一般地萦绕在人间里。

他人坐在车里,降着车窗在抽烟,赶疲劳。檀越给他打电话,问他事完了嘛?

“嗯。”

“你倒是在家里也做做孝子呀。”檀越批评他。

赵孟成并不理会他的讥讽,夹烟的这只手,食指曲一曲,来抓眉间的痒,或是不耐烦,嘴里漫不经心地问着对方,“你们吃完了?”

“赵老师,现在几点了?特么十顿饭都吃完了好嘛!我不管啊,我是请过了,你坐上桌了还跳票怪谁!”

赵孟成再吸一口指间烟,吞吐间,难得受用的口吻,“我没说怪你呀。”他想再问点什么,好像又无从问起,“好了,挂了,要开车了……哦,对了,你送你初恋家的女儿回去了吗?”

“他妈……赵孟成你他妈不提这茬能死吗?能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