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用银针试完药,便奉给宫韶华。 宫韶华只抿了一小口,眉头就深深蹙起,五官扭曲。 他最怵喝药,儿时宁可发热也要把药偷偷倒掉,为此还挨过手板。入宫后依旧如此,几年前生过场重病,因太医院配的汤剂特别苦,每次服药都折腾,有几回还非得承珺煜亲自哄劝才行。 玹铮以为稳操胜券,悠闲自得地饮茶,岂料抬头之际,他药碗已空。 碧色见他干呕,忙伺候他漱嘴,又捧来蜜饯棠球。 他渐渐缓过气,瞧玹铮目瞪口呆,不由一笑,“你输了!” 玹铮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爹爹吃药明明比小孩子还难哄......” 碧色揶揄道:“王主说的都是老黄历了,需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玹铮见他乐得合不拢嘴,于是发起牢骚,“爹爹忒不厚道,竟串通奴才合伙算计我!” 碧色忍不住回口,“您这叫什么话?身为女儿,竟不晓得父亲改了喝药的毛病,还好意思抱怨?” 话音未落,就听他厉声喝道:“放肆!” 碧色虽怯怯垂首,但仍在嘀咕,“奴才又没说错,自打俪王主掌管重明卫,就不常来咱们麟趾殿了......” 他啪得一拍黄花梨炕桌,“还敢顶嘴!赶紧向俪王赔罪!” 碧色纵再不服气,也只能给玹铮磕头,“俪王主,奴才错了,您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他见玹铮迟迟不语,忙安抚道:“你别生气,他不懂规矩,回头我狠狠责罚。” “您罚他作甚?他不过实话实说罢了。”玹铮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愧疚地跪于榻前,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女儿不孝,没能时常来陪您,前儿还因苏氏同您争执,请您原谅。” 他眼窝一热,泪水差点儿涌出来,忙不迭弯腰拉扯,“好孩子,快起来,我并不曾怪你。” 四目相视,两人都不胜唏嘘。 玹铮落座后,从衣领处拽下颗鸽子蛋大小的东珠丢给碧色,“好个忠心的奴才,不枉皇贵君疼你。” 碧色将东珠举过头顶,“奴才不求赏赐,只求王主日后常来探望君上。” 玹铮莞尔,“本王答应你。” 碧色极少见玹铮这般温柔辞色,胸口似被小鹿撞了下,双颊不知不觉灿如桃花。 宫韶华看在眼里,于是吩咐道:“俪王从安泰殿赶来,午膳定没好好用,你再去备些精致菜肴。” 不多时,四菜一汤及茶点小食被端上炕桌。 碧色先为玹铮盛了碗热气腾腾的四物鸡汤,“这是君上大清早就吩咐给王主炖的,您快尝尝。” 玹铮先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然后打量他那身鲜艳的照殿红宫装,“你明明叫碧色,却爱穿红,是何道理?” 他用银筷给玹铮夹了箸黄芽菜,顽皮地眨眼,“古书上常说红男绿女,王主难道不晓得吗?” 玹铮点指着他,对宫韶华道:“您听听,这般伶牙俐齿,定是瑶叔亲手调教出来的。” 宫韶华捧着蜜饯金橙茶,抿嘴一乐,“麟趾殿口舌是非最多,他要是笨嘴拙舌,恐怕早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哪还堪用?” 玹铮撂下碗筷,“您猜女儿来的路上遇到了谁?” “谁?” “卓小六。”见宫韶华面带困惑,又解释道:“就是卓念音,卓之杭的宝贝儿子。” “竟然是他。”宫韶华敛住笑容,打量玹铮的神情问道:“怎么,他招惹你了?” 玹铮颇为鄙夷,“您不晓得,他身为外男,竟敢打探宫中私隐,还捕风捉影乱嚼舌头,叫女儿好一顿臭骂。” 宫韶华深知她与卓念音的恩怨,不便多说,于是将玫瑰芸豆卷往她跟前推了推,又柔声哄道:“快喝汤,要凉了。” 她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抬头时见宫韶华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不禁笑问,“您干吗这么看我?” 宫韶华屏退碧色,慈爱地抚摸她的脸,“记得你刚出生那会儿,瘦的跟小猫儿似的,真怕长不大。” 她反握住宫韶华的手,“您放心,女儿业已成人,绝不会再像儿时那般任人宰割,也不会再叫您备受欺.凌!” 宫韶华欣慰之余感慨不已,“我知你能干、孝顺,但养儿到百岁,长忧九十九,我毕竟不能陪你一辈子,也是时候找几个稳妥的人给你做伴儿。” 她笑了起来,“敢情您是要说择选侧君的事?” 宫韶华瞅她心不在焉,便语重心长道:“你不能总拿苏氏当借口,否则陛下早晚会起疑心。前些日子向家托人说项,被我挡了回去,我琢磨着,人选还是要尽快定,否则别再生出什么变故。” 她冷嗤,“向家不是已出了位太女君吗?怎么连亲王侧君也惦记?” “你如今盛宠优渥,太女又主动交好,向家自然要想方设法拉拢,不过我看多半是太女的意思,君后肯定不知情。对了,殷家、顾家也都有意。” 她听到顾家,立马想起顾渊,语气变得强横起来,“您转告定襄侯君,除了小渊,我谁都不要!” 宫韶华深深叹了口气,“提起那孩子我就心痛,不过还不到与顾溪翻脸的时候,昨晚陛下派她接应你,未必没有监视的意思。”话到此处又追问,“据说与你交手的逆党武功了得,是原东宫的旧部吗?” “看年岁不像。” “莫非是十大世家的后人?” “或许。” 宫韶华见她不愿深谈,几番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为何要派兵包围康郡王府?” 她猛地抬眼,“您这是明知故问。”言罢察觉语气不妥,又缓了两分道:“对于陛下来说,康郡王嫌疑最重,若非她旧疾复发,早被抓进诏狱了。” 宫韶华的心像被丢进滚烫的油锅,讲话也不免高声,“绝不可能是她干的,她没那个能耐!” 她见宫韶华竟当着自己的面袒护承玹鏡,腾地蹿起股火,甩脸色道:“这话您应该去同陛下说。” 宫韶华被堵得难受,张口便唤,“来人!”见碧色匆忙进殿,高声吩咐,“去请陛下过来。” 来字才刚出口,她已喝道:“不许去!” 碧色瞅瞅她,再看看宫韶华,进退两难。 她紧紧盯着宫韶华质问,“为了那么个不孝不悌的东西,您竟要触陛下的逆鳞,难道疯了吗?” 宫韶华眼里波光盈盈,仰头望了好久穹顶的五福捧寿纹,终于叹了口气,并挥了挥手。 碧色如蒙大赦,忙不迭告退。 她不忍宫韶华垂泪,将绢帕递过去,“爹爹别哭了,我答应您,即便承玹鏡下狱,没有明旨,也绝不动刑。” 宫韶华吁了口气,转过头轻唤她乳名,“惜惜,若事态真无法转圜,我求你竭力保全你皇姐性命。” 她只觉皇姐二字分外刺耳,儿时所遭受的屈.辱顿历历在目,于是撇嘴,“父君言重了,那狗东西算我哪门子皇姐?” 宫韶华听她改了称呼,便知她又在赌气,于是柔声哄道:“她以前的确做了很多错事,但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她嗤之以鼻,“我可没有父君这般宽广的心胸!” 宫韶华伸手去抓她胳膊,“我从未忘记她的所作所为,可她当年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她猛然打断了宫韶华,疾言厉色道:“小孩子?小孩子就可以下令杖责生父吗?就可以凌.虐手足吗?就可以向承珺烨告密,将司兰叔叔活活杖毙吗?” 当年随宫韶华陪嫁的有四名内侍,除司瑶之外,其余三人都将枯骨埋在了东宫最残酷的岁月里。 司袗是活活饿死的,司锦是被强了身子投湖自尽,至于司兰...... “我三岁那年,父君感染风寒,烧得人事不省,司兰叔叔偷偷给您送了碗药。一碗药而已,能有多大过错,可就因为承玹鏡一句话,竟断送了性命。承玹鏡她不是人,她是畜生!” 见宫韶华抖着嘴唇泪雨如下,她继续义愤填膺道:“或许父君觉得她可怜,可我却半点也不觉得。她摔断腿也好,被囚禁也罢,全是她的报应,比起她曾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还远远不够!” “可、可她毕竟是你亲姐姐,你、你得学会‘放下’!” “放下?”她正当激愤,口不择言,“敢问父君,二十年过去,您可曾放下过沉香殿那晚之事?” 话音未落,便啪的挨了记耳光。 宫韶华愣愣地望着生疼的手掌,重重吸了口气,又赶紧去抱她,“好孩子,爹爹...爹爹不该打你。”见她挣扎,抱得越发用力,“爹爹...爹爹不是想叫你原谅玹鏡,只、只是不想你被仇恨蒙蔽,不、不忍看你们姐妹相残。你跟陛下毕竟不是......总之,你、你得认同自己的出身!” 她眉目间说不出的凄凉,“那么您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出身?” “惜、惜惜......” 她缓缓推开宫韶华,自嘲地笑道:“反正这辈子,我是逃不掉孽.种这两个字了,认不认同出身又能怎样?” 宫韶华哭得肝肠寸断,“是、是爹爹对不起你!” 她摇头,“当初的事怪不得您,我若连这点是非都分不清,何以为人!” 说完强压内心的愤懑,抹了把眼泪,大步流星往外走,然听到宫韶华的呼唤,又驻足回眸。 日光透过窗棂,将几道金线洒在她身上。 她脊梁挺拔,神情倔强,“即便父君骂我不孝,我也不会认承玹鏡那猪狗不如的畜生。从小到大,您知道我最想要什么,但上天偏偏对我如此吝啬。事已至此,我无法怨天尤人,唯有义无反顾,就算面对惊涛骇浪,就算遭受万言诋毁,也绝不退缩半步!” 说完深施一礼,阔步而去。 宫韶华泪如泉涌,呆立许久后,耳畔传来司瑶的轻唤,“主子,您没事吧?” “没事,俪王呢?” “已经走了。” 司瑶扶他落座,轻声埋怨,“您也是,明知康郡王是她的心结,又何必惹她不痛快?” 他沉默片刻后,转移话茬儿,“玹鏡的病情如何?” 司瑶边摇头边叹气,“重明卫收了补品,说代为转达您的问候,没让奴才进府,奴才刚问过方提点,可您知道她向来报喜不报忧。” 与此同时,康郡王府内,宠侍公子薛文晏正守在榻前,“王主,药得趁热喝。” 承玹鏡萎靡不振地推开药碗,“还喝什么?本王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恐怕已没几天活头,倒不如登时死了干净。” 薛文晏红了眼睛,声音哽咽,“您千万别这么说,皇贵君今早派司总管来探望您,赐了好多补品,他不会弃您于不顾的。” “就算他有心,恐也无力。”承玹鏡直勾勾望着鸦青色的帐顶,“陛下这些年一直都想铲除本王,如何肯放弃这绝佳的机会?”说罢哀声叹息,“你先出去吧,本王想独自静静。” 薛文晏无奈告退,待关上门,回头瞅见总管海安,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两人避开侍从,来到僻静之处。 薛文晏忧心忡忡,“也不怪王主气馁,这刀悬脖颈的滋味如何受得了?我听那些围守的重明卫说,黑甲军抓了些可疑的杂耍班,也不知有没有刘班主她们,万一她们受刑不过......” 海安咬紧槽牙,“咱们就算私运药材,也只是为给王主治病,即便严刑逼供,我也不会胡乱攀咬王主。”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各自散去。 孤鸾从暗处闪将出来,随后施展轻功,翻出康郡王府的院墙。 墙外把守的校尉们抱着酒坛子,相互挤着,烂泥似的昏睡。 孤鸾没走两步,忽觉有异,回身就是一剑。 凌陌晓慌忙跳开,“喂,是我!” 孤鸾瞪起狭长的丹凤眼,“你怎么在这儿?” 凌陌晓抱着双臂,朝他挤眉弄眼,“好师弟,这话不是该我问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