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言容貌虽不及苏珂,但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即便脸颊红肿,然双眸含露,楚楚可怜,显得十分娇柔。 若非玹铮早知他底细,也少不得会动恻隐之心。 他眼望玹铮,殷殷哀求,“奴才等人饱受欺.凌,肯请王主主持公道!” 玹铮冷嗤,“休要信口雌黄,明明是你等兴风作浪,苏公子不得已才小惩大诫。” 他连呼冤枉,“奴才向来循规蹈矩,从不敢惹事生非,还望王主不要听信苏氏谗言!”说完又泣不成声。 玹铮拨弄着盖碗,转而打量柳酥,见他瓜子脸,芙蓉面,还颇有两分儒雅之气,于是问道:“听说你乃官家出身?” 柳酥擦去腮畔珠泪,恭敬禀奏,“回王主话,奴才的祖母曾任衡南知州,母亲曾任定城县令。” 尽管嗓音嘶哑,却十分动听。 玹铮不免多瞅了他两眼,“你官话讲得不错,像是读过书。” 他眉目凄然,却不失礼数,“奴才七岁那年,祖母与母亲相继去世,便随父亲进京投奔二叔,二叔对奴才视如己出,特意请了私塾先生。” “你都学了些什么?” “除三百千外,诗经、论语及男四书均粗通文义。”男四书便是指男诫、内训等教导男子德行的书籍。 玹铮哂笑,“了不得,竟还是位才子!” 他只觉玹铮语意讥讽,于是硬着头皮道:“王、王主谬赞。” 玹铮凤眸一瞪,口气骤凛,“亏你读过那么些书,本王问你,何为夫德?”见他支支吾吾,又斥责道:“动手伤人,率众闹事,毫无半点教养规矩,这难道就是你的家传风范吗!” 他被骂得不敢抬头,带着哭腔分辩,“王主容禀,奴才向来规行矩步,昨日只是出于激愤。自打入府,苏公子便处处刁难奴才与翠言,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我等这血肉之躯?” 话音未落,苏珂已高声反驳,“我与你们并无旧怨,哪来刁难之说?” 翠言嗤之以鼻,“说得比唱的好听,我们进府之初,你旁敲侧击想要孝敬,我们没给,你便怀恨在心,借芝麻绿豆的小事罗织罪名、公报私仇!” 苏珂怫然作色,“天地良心,我若向你们要过半钱银子,便天打雷劈!你与柳酥贿赂长信殿侍从被我撞破,便哭求我不要声张。我好心放你们一马,还告诫你们要安分守己,可你们却执迷不悟。” 翠言与柳酥异口同声,“你胡说!” 苏珂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俩,“我是否胡说你们自己清楚。你们仗着是东宫送来的,不仅不守规矩,还整日挑三窝四,煽风点火。明知王主今晚宴请太女,未经宣召擅闯如懿殿,欲将事态闹大,根本就是别有居心!” 翠言义愤填膺地嚷起来,“你少血口喷人!我们...我们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才来拦驾鸣冤!” 柳酥不与苏珂争辩,而是朝玹铮叩首,“王主明鉴,我等的确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昨日派发例赏,却不及往日半数,我等不过多问了两句,便遭冷嘲热讽,侍从竟还胆大妄为,将我等锁在院中。” 苏珂反驳道:“侍从锁住院门,是因你们行凶伤人,还扬言要闯长信殿。” 翠言抢白道:“是那些奴才先动手的,我、我只是挣扎了几下,要怪只能怪他们自个儿站不稳。” “哼,站不稳磕破膝盖或许可能,但难道头发也能被扯掉,面颊、胳膊也能被抓出血道子不成?”苏珂义愤填膺,连珠炮似的数落,“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奴才们不尊重,你们身为宠侍公子,自有说理的地方,不顾身份上去撕掳,丢得不是你们自己的人,而是俪王府的颜面。况且明明是你们拿侍从撒气,如今不仅毫没悔意,还竟敢跑到王主跟前颠倒黑白,这般不明事理、不识大体,还好意思称自己循规蹈矩,真不怕闪了舌头!” 柳酥见翠言气得立马就要往苏珂身上撞,忙死死扯住他,并抢在他前头说,“苏公子不必咄咄逼人,就算我等有错,也不容你滥用私刑!昨夜你带人去采撷院耀武扬威,分明就是要置我等于死地!” 说完暗暗掐了翠言一把。 翠言登时会意,捂着脸呜呜咽咽放声哀嚎,“王主,苏氏克扣例赏,中饱私囊,又欺凌我等。可怜我等不仅受了掌抡,还被绑在冰天雪地里罚跪,差点儿活活冻死。”见玹铮面沉不语,又哭道:“奴才绝没说谎,王主若不信,采撷院其余公子皆是人证!” 玹铮正中下怀,望向苏珂,“你可敢对质?” 苏珂端得理直气壮,“自然不怕。” 玹铮吩咐墨依,“你亲自去采撷院,务必将一干人等都给本王带来。” 翠言与柳酥见进展顺利,都不免窃喜。 墨依领命自去,而此时此刻,采撷院永恬居内,众人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名身着银红四攒云锦袍的年轻公子心急火燎地来回踱步,“也不知柳兄与言弟见到王主没有,真叫人担心。” 穿砂绿金丝缎的小郎边举着菱花镜边长吁短叹,“即便见到又如何?我们自打入府就没进过东院,王主恐怕连我们的名姓也不晓得。” 寝院划分东西,长信殿、星阑阁均位于东院,采撷院则位于西院,两院之间有侍卫把守,若无对牌,西院之人不得擅入东院。 虽说西院美景如画,但玹铮极少踏足,采撷院的公子们又常年不得传召,因此怨声载道,醋意滔天。 有人双拳攥紧,银牙咬碎,“都是苏氏那狐媚子挑唆的,否则王主岂会冷落咱们!但愿柳哥哥与言哥哥能给咱们出口恶气!” 亦有人怯怯发问,“两位哥哥真趁侍卫换岗溜进如懿殿了吗?别是被抓了吧?” 此言一出,厅内顿鸦雀无声,只余彩漆活鼓字盘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穿银红锦袍的公子为众人打气,“今儿上元节,王主宴请太女,无论他们是否被抓都定会闹出些动静,王主不可能不闻不问。反正只要咱们能见到王主,就齐心协力替他们作证,这可是扳倒苏氏的唯一机会,咱们苦熬了那么多时日,等得不就是今天吗?” 这话引来附和之声,“就是,苏氏一张嘴,咱们这么多张嘴,不信说不过他!” “哼,苏氏出身低贱,来路不正,咱们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送来的良家子,依我说,王主多少也得给各府些薄面,绝没理由为苏氏犯众怒!” 众人深觉有理,不由得又情绪高涨起来。 左曦一直窝在角落里喝茶,忽听邹云低声唤他,“曦弟......” 他转头温婉而笑,“云哥哥,我闷得慌,想出去散散。” 邹云亦正有此意,也不与众人招呼,拉着他转出门去。 才走至廊下,就觉寒风扑面,不由裹紧了斗篷,见他满面郁色,又柔声开解,“我知你心烦,我也烦,他们这样闹下去不成体统。” 两人素来老老实实过日子,从不参与采撷院的纷争。 他知与自己相比,邹云是真与世无争,便唏嘘道:“但凡是人,就会生妄念,像哥哥这般随遇而安的极为少见。” 邹云无奈苦笑,“我除进府那天给王主磕了个头,整整三年再没进过长信殿,你说我随遇而安,倒不如说我有自知之明,我容貌平平,比王主还大一岁,她肯锦衣玉食的养活我,不把我赶出去,已是莫大恩典。我不像你,模样俊,年岁又小,还有的是盼头呢。” “盼头?”他自嘲道:“哥哥真是抬举我了。” 要说刚进王府时,他的确还蛮有心气儿,自恃貌美,便买通侍从,打探了玹铮的行踪,在玹铮必经之路上“偶遇”。 然结果令他失望,因为不管使出何等手段,玹铮皆不为所动,最后他佯装不慎跌倒,玹铮竟毫不理睬,拂袖而去。 有侍从见他哭得伤心,便过来搀扶并好意提点,“公子别再犯蠢了,王主逛园子,总有不长眼的摔在路上,先前那个被直接打了四十刑杖,撵出府了呢!” “啊?”他吓得脸都白了,侥幸之余,对玹铮越发多了重忌惮。 事后,他贿赂了东院的内侍打探玹铮喜好,又借年节表过几番心意,却始终没有任何回音。不仅是他,采撷院中无人得到宠幸,他有时会怀疑身份是否已经暴露,但又觉得不大可能。 夜风吹过,幽篁上的积雪仿若片片碎玉飘落,令他心境愈发凄凉。 想起昨晚那场噩梦,他再度涌起不祥的预感,“还提什么盼头,只怕我要毁在这里了......” 邹云并未听清他的话,而是陷在无限的感伤中,“虽说我当初身不由己,但若知要孤苦一生,绝不会轻易屈从,如今表面风光,却冷暖自知,不怪旁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他被咎由自取四字震得心口发颤,不由问道:“好哥哥,若给你机会从新选择,你还会入府吗?” 邹云断然摇头,“我从不稀罕这王府的富贵,若能从头来过,宁可嫁与贫妇,也再不入权门半步。” 话音未落,就见侍从匆忙跑来,“两位公子,王主有命,宣采撷院所有公子即刻前往如懿殿。” 他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该来的终究躲不掉啊! 当上官紫云更衣回来之际,除翠言与柳酥外,采撷院十六名宠侍公子已在如懿殿外躬身侍立。 她一眼就瞧出了左曦,左曦披着翠蓝色绣水八仙的斗篷,上头的花纹与她两年前那件旧衣裳极其相似。 经过左曦身旁时,她放缓脚步,轻声咳嗽。 左曦微抬眼皮,瞧见她投来的目光,又赶紧垂眸。 风七七将这幕尽收眼底,随后笑吟吟地唤她,“驸马!” “呦,风佥事!”她虽与风七七不甚熟悉,但深知眼前之人乃玹铮左膀右臂,便满面堆笑迎上去,“你怎么站着廊下?” “哦,喝得有些醉,吹吹风醒醒酒。”风七七神情热络,眉目关切,“听闻四郡君不小心扭伤了脚,不知可大安了?” 她面目微滞,但很快恢复如常,“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连风大人都知道了。” 风七七似完全没听出她话中的揶揄,“我是听王主说的,王主是听皇贵君说的。四郡君先前不是献了幅小绣屏吗,皇贵君称赞他心灵手巧、技艺精湛,听闻他受伤不能进宫,很是惦记,还说要派人去毅平伯府探望。” “原来如此。”她心里突突直蹦,但仍竭力保持着笑容,“有劳皇贵君挂怀,郡君伤势不重,静养了些时日已无大碍,近日天气寒冷,他身子弱,不宜走动,等暖和些,我亲自陪他进宫请安。”说完又补充道:“还望风大人转告王主。” “好说。”风七七送她至殿门处,见她回头张望,便笑道:“那些都是采撷院的宠侍公子,不知其中可有驸马旧识?” 她猛一激灵,赶紧摆手,“没有没有!风大人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好奇,王主因何传他们前来?” “不是有人把苏公子告了吗?王主是传他们来对质的。”她才略略松了口气,只听风七七又道:“听闻他们当中最长的都入府三年了,王主说,以往待薄了他们,今晚当好好送他们一程。” “什么?”她大惊失色。 风七七打了下嘴,轻笑道:“瞧我,不是送他们一程,而是送他们一个前程。至于好与不好,就看他们自个儿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