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跪祠堂,这是从小到大,卓之杭第一次狠下心来教训宝贝儿子,先前除了冷着脸吓唬过他几回,打都没舍得打过一下。 卓六公子骄纵成性,全赖卓府上下悉心栽培,卓之杭本人也不例外。 得知卓念音晕倒,卓之杭心里焦虑,但此刻已临近上朝,她顾不上亲去祠堂,只得吩咐将卓念音送回醉倚轩将养,但绝不许他再出卓府一步。 卓府自有府医,安氏这厢早就派人请了大夫来给卓念音把脉。府医问诊之后说道:“六公子一时急火攻心才致晕厥,无有大碍,吃两副清心顺气散也就好了,只是别叫他再受刺激。” 自有侍从随府医去开方抓药,安氏守在卓念音床边,瞧着儿子昏睡中那苍白、惨淡的小脸儿,悲从心生,泪流不止。 女儿卓念颐常年在外,即便逢年过节,卓之杭都不许她回府。安氏已好几年没见到女儿,于是将满腔父爱都系数给了儿子。 昨日下晌卓念音被卓之杭狠狠训斥了一顿,然后罚跪祠堂,安氏虽不忍,却也不能当面拂逆妻主。别看受了卓念音的牵连,安氏被宫韶华好一通敲打,且在麟趾殿内跪足了二个时辰,可他宁愿自己遭罪,也不忍儿子受屈。 当年他十月怀胎临产之际,卓之杭最为宠爱的小爷张氏也同时生产,可惜那小爷福薄,生下了一个死胎。后来日渐失宠,被卓之杭打发去了南边老宅。安氏觉得是儿子给他带来了好运,于是加倍疼宠。再后来卓之杭保全了卓家上下,卓家更是以卓之杭马首是瞻,不止安氏,卓家各房对卓念音都宠溺备至。 卓念音虽不是皇子,可比皇子还要恣意逍遥。更因为卓之杭的从龙之功,凤都权贵人家谁也不愿得罪卓府,就算卓念音平日骄纵些,绝大多数权贵公子也都还是谦让着他,令他越发不知世道艰险、人心海深。 他养成现在这副性子,安氏难辞其咎,卓家难辞其咎。就好比他进宫搅闹芷贵人,明明是他失礼犯错,可安氏却还想包庇他。这要是放在一般人家,别说罚跪祠堂,就是打几十板子也使得。然安氏舍不得,卓家上下也舍不得。 再说婚事,即便卓之杭苦口婆心讲了一大通道理,可安氏表面应承,心中仍有芥蒂。在他看来,卓念音就好比天上的明月,就该被漫天星辰簇拥,怎能去当别人的陪衬?更何况俪王名声不好,卓念音嫁过去,岂非被连累一生? 他本不打算将赐婚之事立即捅破,然卓之杭雷厉风行,恨不得立刻斩断卓念音对承玹鏡的念想。卓念音一听母亲要把他嫁给俪王做侧君,当即就吓懵了。 他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紧紧抱着卓之杭的双腿,“娘,儿子不想嫁给俪王,儿子喜欢的是鏡姐姐!” “住口!俪王位高权重,俊美不凡,多少权贵公子趋之若鹜!你娘豁出老脸,陛下才同意了这门婚事,事到如今,你乐意也得乐意,不乐意也得乐意!打今儿起,你就好好在府里备嫁,不许再去私会康郡王!” “不!”卓念音顿感锥心刺骨之痛,他恸哭着,“儿子与俪王自小就有嫌隙,娘为何如此狠心要把儿子送入虎口?这凤都谁不知俪王冷酷无情,身世被人诟病,绝非良配!” “胡说!俪王是朝中栋梁,重权在握,深得帝宠,有她做你的妻主是你的福分!娘告诉你,这门婚事是娘精心为你挑选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只需遵从,其他的休要再提!” 眼见儿子凄凄切切,卓之杭也是心如刀绞,然不得不硬下心肠。 卓念音无法接受卓之杭的专断,哀声阵阵,“娘!娘!当儿子求您了,您自小最疼儿子,儿子不求荣华富贵!不要权势地位!只求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儿子也不指望给康郡王做正君或侧君了,只要能跟着她,儿子跟薛家哥哥一样做个宠侍公子还不行吗?” “你、你浑说什么!”卓之杭勃然大怒,额上青筋都迸了出来。她抬手要打,安氏一见不妙,急忙抱住了她的胳膊。 “大人!大人息怒啊!”安氏扑通一声跪在了卓之杭面前,“大人,是奴家没有教好儿子,您要打就打我吧。” “爹!”卓念音一头扎进安氏怀里啕嚎大哭,“爹!”他不停的喊爹,安氏痛彻心扉。 卓之杭指着这对父子气得浑身哆嗦,明明安氏从宫里回来后,她们妻夫都已经商量好了,可儿子一哭一闹,安氏心肠又软了,果然是夫孺之仁。 安氏一边抱着卓念音一边泣不成声,他知赐婚再难转圜,可怜儿子最终也不能和喜欢的人鸾凤于飞。 “爹......”忽然听见卓念音虚弱的呼唤,安氏回过神儿来。他赶紧抹了一把眼泪,露出慈父的笑容,“好孩子,你可算醒了,都快把爹爹给吓死了。” 安氏用绢帕轻轻擦拭着卓念音额头上的冷汗,见他挣扎着要起身,忙伸手按住他,“千万别动,膝盖肿得厉害着呢!才刚上完药,大夫说近几日都要卧床将养。” “爹,您告诉我,我是不是此生真的和鏡姐姐无缘了?”卓念音双眼红肿,嗓音嘶哑,在祠堂跪着的时候他泪水仿佛流之不尽。他可怜兮兮地拉着安氏的胳膊不停摇晃,搞得安氏心里一阵阵抽搐,“爹,从小到大您最疼我,我求您了,您再帮我跟娘说说......” “傻孩子,俪王其实也是不错的人选。爹听说,俪王府富庶奢华,有慎亲王府四、五倍大呢!俪王又没有正君,你若嫁了进去,整个王府就数你位份最高,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而且俪王又是一品亲王,重明卫指挥使,位高权重。” “爹,俪王再好那都是她的事,与我何干?我喜欢鏡姐姐,我不在乎她有没有权势、有没有荣华富贵。爹,您当初嫁给娘的时候,娘不也只是一个刚刚中举的举人吗?听说当初也有权门贵女要娶您做侧夫,您还不是一口回绝了吗?” “那、那怎么能一样呢?康郡王她、她人称朝露郡王,你跟着她,担惊受怕不说,万一哪天......?” “爹,我就是中意鏡姐姐,自小到大,她对我全心全意的好,要是不能跟她在一起,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了!”卓念音死死咬着嘴唇,唇上都渗出了鲜血,“爹,您告诉我,是不是俪王仗势欺人,非要逼我嫁给她的?” “不、不是!你别胡思乱想,婚配的事是你娘自作主张。” “我不信!俪王一直都恨鏡姐姐。鏡姐姐失势之后,处处受她的欺辱,她一定是想借着婚事报复鏡姐姐和我,一定是!”卓念音联想到承玹鏡至今还被重明卫困在王府里,情绪又激动起来,“爹,我不要嫁给俪王!我喜欢了鏡姐姐那么多年,俪王她凭什么生生拆散我们!”他小嘴一瘪,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我不管!爹,您要帮我!您得帮我!要是您和娘硬逼着我嫁给俪王,我、我就去死!” 他话一说完,转头就往黄花梨木架子床的围栏上大力撞去。安氏大惊失色,一把死死拉住他,“我的儿,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众侍从见了,也赶紧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卓念音。卓念音悲嚎不断,哭着哭着,伤心欲绝,再度背过气去。...... 午膳时苏珂备了响螺花胶乌鸡汤,清甜可口,玹铮一边喝一边随手翻看这几日重明卫的谍报。 案头水仙亭亭玉立,芬芳扑鼻,一方徽墨、半碟朱砂,玹铮执笔圈圈点点,宫里的动向、卓府的消息都被她铺陈开来。 眼光扫过卓念音的记载,玹铮忽然眉头一蹙,“来人,请风佥事即刻过来。” 风七七不多时进了暖阁,躬身施礼,“王主,您找属下?”她一身月牙白滚金线的飞龙鱼服,姿容格外俊挺。 玹铮指了指小几上的汤羹,“午饭用了吗?这汤不错,你也来一碗尝尝。”自有侍从给风七七让座、盛汤。玹铮等风七七喝完之后才将手里的谍报丢了过去,“仔细瞧瞧。” 风七七来回看了几遍,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卓念音出生的那一段记录上,“王主是怀疑......” 玹铮神色内敛,“当年安氏一直胎像不稳,那小爷却身强体健,结果安氏生的孩子活蹦乱跳,小爷却诞下死胎,合常理吗?” 风七七望向玹铮,眼珠子提溜一转,“王主,您这猜测若真查实,卓家的天就要塌了!” “塌就塌呗!”玹铮冷笑,“卓之杭那个老狐狸深不可测,本王在明,她却在暗,本王始终不能安枕。倘若握了她什么把柄,咱们也好主动几分。” “那照王主揣测,当年这事儿......” “哎,后宅勾心斗角的事儿应该去问男人,不是本王!”玹铮瞟着风七七,唇角上挑。 风七七面带尴尬地轻嗽一声,忙挺直了身子,“属下自跟随王主以来,妻纲振奋,后宅和睦,无人敢耍阴私手段,所以也没智囊啊!” 玹铮哈哈大笑,“你不要太武断!这三个男人一台戏,凑一块儿,表面上和睦,暗地里谁不争风吃醋啊?算了,你心大,本王也不行挑拨之事。你且派人去卓家老宅详查一番,务必要给本王打听点真材实料出来。” “是!”风七七肃声领命。 玹铮又拿起宫中传出来的谍报,边看边点头,“很好,父君只罚安氏跪上两个时辰,陛下不会介意的。” “听说昨晚卓府闹得很凶,卓六公子被罚跪祠堂,五更前晕过去一次,今儿早起又晕过去一次。”风七七已经看了重明卫晌午前报送的卓府最新情报。“王主可能还不晓得,卓家二房的杨氏被卓老太爷命人送去别院了。” “哦?什么理由?” “据说是患了会传染的急症。”杨氏,芷贵人的生父,原本是卓家二房娘子卓之岩的小爷,芷贵人入宫得了册封后,杨氏被抬为侧夫。 玹铮再度翻了翻手里的谍报,安氏进麟趾殿时芷贵人在场,可没过多久就告退了。难道这也引起了安氏的记恨?是因为芷贵人没求情?还是因为卓念音被罚跪? 玹铮面带惋惜。卓之杭为人那般老道,却娶了一个护犊心切以至于拎不清的夫郎。一旦自己的揣测查实,不知安氏作何感想?卓府的老夫人、老太爷还护这个宝贝孙子不护? 玹铮不知,此刻,卓之杭正在府中气得跳脚。 而凤都城西一座三进三出的富家宅院内,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少年慵懒地靠在团纹绣枕之上,睨着黄花梨小几对面跪坐着的李羡,“本使开出的条件,你家王主可答应了?” 李羡忙将身侧的锦盒双手奉上,“春柬在此,王主说了,还望尊使万无一失。” 少年眼光一瞟,自有侍从取了锦盒验看。他再一挥手,侍从携锦盒退下,堂内只余他并李羡二人。 李羡低声问道:“不知尊使要这春柬有何用处?” 少年双眸一挑,冷哧一声,“不该问的别问!要不,本使退还春柬,尔等自己善后,如何?” 李羡连连摆手,陪笑道:“尊使莫恼!小人只是一时好奇,得罪之处,尊使勿怪!” 少年口气揶揄,“听说你们已经折了三拨人手,元气大伤?” 李羡面带沮丧,“唉!可不是吗?诏狱戒备森严,无法强攻,我们的人尚未触到诏狱大门,就已被箭矢射杀过半。” “易容混入也不行吗?” 李羡惭愧一笑,“实不相瞒,我家王主不擅江湖手段,纵有毛遂自荐者也不甚放心。” “那你们在诏狱不是有内线吗?为何按兵不动?” “尊使以为我们不想?诏狱看守四人一组,五组轮岗,还有百户、总旗机动巡视,我们的内线根本无法单独行动。所以无奈之下,才通过阴护法,求到尊使跟前。” “我隐月阁一向不参与宗室内斗,更何况是招惹俪王所辖的重明卫。这次,若非看在阴护法面上,本使绝不会应承。” “我家王主晓得!尊使大恩,慎亲王府谨记,事成之后,还有白银千两相赠,就当为尊使添衣置妆吧。” 少年嗤笑,“你打量本使像缺钱的吗?”他衣衫虽素,却是上等雪锻,头上金簪镶着七颗红宝,都是极品鸽子血打造。而这屋内陈设,加起来足有万两之数,隐月阁还真不缺银子。 李羡闹了个大红脸,声音讪讪,“未知尊使打算用什么办法进入诏狱?” 少年淡淡一笑,“你可知道均州那桩继子弑母案?” 待李羡愣神儿的功夫,少年冷冽声音传来,“吩咐你们的人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明日若有闪失,本使可不会顾及慎亲王的颜面,到时休怪本使翻脸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