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是影卫”
红雀本能地否认着,但他慌乱的声线已然完全出卖了他。
“主人今日在洞窟中用的那套潜术,是影卫的功法。”
白鲤尽量柔和地说着猜想红雀定是曾经受过十分严重的心伤,以至于提及做影卫时的经历会有如此强烈的抵触。白鲤尽量引导安慰着红雀,但若是红雀反应太过强烈也做好了替红雀编织谎言的准备。
“我”
被囚禁在黑牢中的回忆一齐涌来但白鲤近在咫尺,红雀紧紧抓着白鲤的睡袍衣摆,尚能保持清醒。
白鲤的手轻轻覆上红雀的假面摸索到了卡在耳后的机关,柔声问道:“可以吗?我实在是想知道”
红雀脑海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白鲤取走了自己多年来一直带着的假面第一次向相识之人露出了额角骇人的伤疤以及那消也消除不了的影卫编号。
直到看见白鲤神情变化,红雀这才反应过来一把将白鲤推开翻下了床,捂着额角不肯松手。
“别别看!”
红雀仿若受了惊一般一步步向后退去。
“主人在怕什么?”
白鲤每靠近,红雀就后退一步,像是见了生人的小兽眼里却是只露给熟人看的委屈。
“你是怕我嫌弃你吗?”
白鲤看着红雀的样子心中酸痛却又无计可施只试探着向前走去。红雀已经退到了墙边,也不再逃了,只无力地顺着墙滑下来,跪坐在地上神志不清地说道:“不不!我不是影卫!没有人可以再把我抓起来!没有人可以再将我将我锁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罚也无力反抗,只能,只能”
“是的,没有人,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红雀冰冷的身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红雀没再躲了,渐渐从漆黑的恐惧中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的白鲤,一头埋进他的颈侧,靠在他的肩上。熟悉的气息环绕在身边,红雀渐渐平静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该突然摘下你的面具的。”白鲤自责又心疼地说道。
红雀喘息了许久才回道:
“不怪你,早晚要让你知道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脆弱。”
“主人,当年发生了什么啊,能不能告诉属下几件,属下也好替您分担一些。”
红雀想了想,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太多了,我不知道该从哪说起要是你能想起来就好了。”
夜深了,红雀一手握着假面搭在白鲤的肚子上,难得的没带上假面睡觉,额角的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红雀已然睡深了,白鲤却睡意全无,忍不住多看了红雀的侧脸几眼。
额角本该有的那块红斑此时早已被伤疤覆盖,白鲤心疼地用手轻轻抚上,却发现那伤痕之下似乎还藏着什么印记
这是刺字?
陆玖陆玖
六九!
认出的那一瞬间,白鲤脑海中一阵嗡鸣,伴随着剧痛,过往的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没有前几次那般的抵触,没有那将记忆强行阻断的潜意识,完整的记忆一点点流进白鲤的脑海,一件件事都恍若刚发生在昨日。
怪我,没能护好他
脑海深处的声音再次响起,白鲤这次已然知晓了因果。
白鲤想起了做影卫时的经历,也忽然明白了红雀为何有时会流露出与他表面上的坚强不符的脆弱,知晓了他这么多年里都在恐惧着什么。
白鲤曾看过同僚发疯,崩溃,最后身亡,而见的更多的则是昔日有说有笑有抱怨的同伴渐渐失去了表情,失去了说话的动机,变成一具沉寂的木偶,操纵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然而最令人恐惧的不是那永无止境的骇人刑罚,而是知道自己会变成行尸走肉的样子。
白鲤差点就要沦为那样的人。
暮云山庄影卫的方式很简单,先是用刑罚的手段建立起本能的恐惧,再用带了规矩的惩罚利用人趋利避害的心理教他们听话。
而最后,则是用时不时降下的毫无道理可言的残酷刑罚让人彻底绝望,断了所有侥幸与期望。
之后只需立下严苛的规矩,所有人便都会凭借着本能听话。
白鲤也没能撑过那样的摧残。
他记得很清楚,有一段时间自己总是会突然被押进刑房,行刑的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不知缘由的鞭打。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刑罚何时降临,更不知道如何规避。
是人都会怕疼,更何况是刑具直入心底的痛。
白鲤记得很清楚,最开始教授规矩时大多数人心里都只有抵触,只是表面上装着样子,心底里在千方百计地想著作弊的方法。
而随着毫无理由的刑罚的开始,白鲤渐渐渴望起那些规矩来,他多么想有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做,告诉他不该做什么,只要服从就能逃避痛楚。
白鲤几乎就要被摧垮了,重塑成只知道听话的工具。
那天他又被莫名其妙地上了刑,不知过了多久,他带着浑身愈合了又裂开的伤口被扔出了刑室,疼的双眼发黑,脑海中一片混沌,他看见一个人正走向自己,他只能看见那人的腿,近乎绝望中他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裤脚,意识混乱地哀求道:“求求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求您立个规矩吧,我一定会听话的”
那人挺住了脚步,许久,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为什么问我该做什么,你自己想做什么?”
“我我自己?”
白鲤疑惑了半晌,眼前的阴霾渐渐褪去了,渐渐想起了几个月里淡忘了的东西。
“是啊我自己想要什么呢?”
白鲤慢慢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穿着黑色的影卫制服,看年龄比自己小上几岁,左侧额角上刺着他的影卫编号:六九。
白鲤一愣,影卫的刺字一般不会刺在脸上,他又看了一眼,看见那六九两字的边角处泛着些红。
字刺在脸上应当是为了遮掩独特的面部特征,可能是伤疤,也可能是胎记。
“六九那你有想要做的事吗?”
白鲤知道面前这名少年还没被摧垮,并不是他的意志有多强,只是因为他这个年纪还没经历过完整的摧残。
不过也快了。
很快,他也将会像自己,像其他所有影卫一样屈服于刑罚,再也说不出自己想要做什么的话。
“我想要自由。”
“自由?”
“我想要从这高墙中出去,去外面看看真实的世界。”
白鲤一愣,竟莫名觉得这句话那么熟悉,那么似曾相识,那么能引起自己的共鸣,就像是自己也曾说过一般。
“自由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想从这里出去。之前的事全忘了,但是我一醒来,脑子里就全是这句话,这个执念,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少年望向围墙外面,似乎在遥远的地方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他。
白鲤即将死寂的心又开始苏醒,又开始能觉出暖意来了。
“我已经不敢逃了但你还有机会,只要在十四岁之前逃走,或许可以避免被山庄完全掌控。”
白鲤艰难地爬了起来,心上的伤痛渐渐有了知觉,取而代之的竟是身体上的麻木。
伤口似乎不再那么痛了,刑罚也没那么可怖了,似乎只要眼前这人还坚持着他天真的执念,还没有被摧垮,自己就还能看到一丝希望。
一定要护好他。
一定不能让他被山庄的手段摧垮。
白鲤已经找不到自己想要什么了,他只是想着,能让这人不放弃心中所想就好。
白鲤又记起了红雀和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记起了他对自由的执念,偷学轻功时那份拼命,记起了他受的每一次重伤,每一次挑剔着自己做的野味不好吃。
以及
红雀在自己独自值夜班时偷偷溜过来陪着,受刑后偷偷给自己用香灰调药,挨罚时偷偷给自己送水,外出执行任务九死一生时和自己的相互扶持,还会有事没事就想尽办法逗自己开心
还有他逃走之前一遍遍地劝自己和他一同走掉。
他走之后
那之后
白鲤双眉紧促,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手心握出了血都浑然不觉。
那之后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怎么会,怎么能够怎能做出那样的事!
白鲤全都想起来了,想起了那些自己曾经刻意忘却的,再也不愿记起的事。想起了自己为何选择失忆,为何别的记忆都可以触景生情,一点点解封,唯有这一件,被特意屏蔽掉,之前几次误打误撞都没能想起来,唯有这次终于记起。
他慢慢抬起抚摸着红雀脸庞的手,轻轻退远了,坐在床边直到天色大亮。
红雀睡得不甚安稳,摘下假面不过是知道了自己的自欺欺人,在外人面前带着假面不过是为了隐藏身份,在白鲤面前却是早就没了这个必要。
摘掉面具的感觉让红雀觉得有些不安,但或许是有白鲤陪着身边的缘故,红雀竟没再做什么噩梦,只翻了几次身,最终不自觉间一只手捂住了额角的伤痕。
窗外一缕阳光洒在身上,将红雀叫醒,一睁眼就看见白鲤坐在床边,安静的出奇。红雀感觉到他情绪不对,便轻轻坐起身从背后环住白鲤的腰身,枕着他的肩头柔声问道:“怎么了?”
不料白鲤一直在出神,竟没发现红雀已经起身,惊的浑身一颤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红雀的动作只得维持着现有的姿势。
“主人您您醒了?”
“怎么回事,昨晚你对我可不是这种诚惶诚恐的态度,我可记着你把我逼到墙角的事呢。”
红雀笑嘻嘻地说着,半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属下属下知错。”
白鲤低声说完,就垂下头一动不动地坐着。红雀明显感觉到他的失落,心中很是疑惑,便松开了白鲤,想做到他身边,却不料刚一松手,白鲤就翻身跪在了地上。
红雀一惊,白鲤这段时间被自己想方设法地宠着,已经很久没有随随便便地跪下了,极少的几次里都是出了大事。
不过是睡了一觉,这能出什么事?莫非白鲤是在自责摘了自己假面的事?
红雀轻叹一声安慰道:
“行了,假面的事我没生你的气,本来就不该在你面前带着,你替我摘了更好,反而帮我跨过心里那道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