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的不俗。
等着上酒菜的时候,邓飞闲不住了,俯身在桌上,低声说:“大人,要不要我,想办法,去那桌看看?”
云亭略略失笑:“你且好好坐着。今日过节,我们不忙公务。”
邓飞却叹了口气:“唉,这来了泉州已近半月,我们还是毫无进展,我这里归心似箭啊。”
云亭喝一下一口温酒,慢悠悠地说:“你又没有妻小,急什么。”
“急着回去查案啊!”邓飞说:“临来时那朝天观的一把火烧得如此古怪,您说皇上明明已经下令大理寺协查,去现场最早的又是您,我早就准备好了大干一场,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但寺卿大人为何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派您出来查什么陈年旧案?”
云亭的目光高深莫测,只缓缓道:“你也知道说偏偏二字,寺卿大人当然是自有深意。”
“什么深意?我可是真没瞧出来。“邓飞不高兴地喝下一杯酒:”再说这陈年旧案吧,左不过是怀疑永乐二年这泉州市舶司的提举柳成远受贿贪墨之事,就说其中涉嫌牵扯了人命官司吧,那也都过去十几年了,于现下又有什么干系。再说,这本也是督察院的活儿,案子都没立,证据全不足,却让我们大理寺查他作甚?“
说到这里,邓飞心下烦躁:“而且,那市舶司现如今上上下下都换了多少批人了,当年传闻受贿的柳大人,现下已是户部侍郎,早就洗得白白净净,一身正气。这几日咱们酒肆饭馆听人闲谈,全是各种坊间传闻,毫无头绪。您又不肯打草惊蛇,直接去司衙调取当年纪录……咱们这,这是要耗到什么时候?”
诸葛云亭将酒杯缓缓放下,神情平静地说道:“既是旧案,就心急不得。”
邓飞还要说什么,小厮来上菜了。邓飞只得住嘴。
就在这上菜的当口,墙角窗畔歌女那一隅的薄幕轻掀,两个歌女鱼贯而出,换了一个窈窕弱姿女子走了进去,复又把轻纱落下。隐隐约约地看那女子在薄纱后,自墙上取下一把古琴,摆在面前的小几上,试了试弦,突然裙袖一扬铮的一声,那琴声竟似金戈铁马,激亮清越,隐隐带着风势,竟是要破壁而出!
云亭听得这一声,却不禁得怔住了。
本朝承平多年,于歌舞礼乐一事,近年来越来越崇尚太平奢华之风。宫廷和金陵女乐师,多操琵琶箜篌和筝,弹起来均如高山流水,婉转妩媚,丝竹靡靡,不费力气,分外讨巧。诸葛云亭却只觉得黏黏糊糊,甚无趣味,他已是有多年没有见过弹古琴的女乐师了,更何况,弹的还是这形容秋高气爽,云静沙平之时,于那云城万里,天际飞鸣的落雁平沙。
只听得那琴声劲透指尖,悠悠转转,起而又伏,蔓延不断,时而激越昂扬,时而沉静清远,一时仿佛大雁回翔顾瞻,上下颉颃,满腹鸿浩远志。一时又仿佛沙坪水远,朋侣无猜,意适心闲。
云亭听得入味,却觉得那琴声似在向他倾诉满腹心志,而他的心跳竟也与这琴声呼和相应,同频共振着,一时间竟觉得肝胆相照,酣畅淋漓。难怪那世间有伯牙子期的传说,没想到,这世上真有惺惺相惜以琴通意的知音。
邓飞见灯火下,诸葛云亭目光凝睇,眉头微蹙,时而嘴角会意上扬,面露微喜,时而又垂下目光,沉静寡然,竟是听琴听得痴了。他何曾见过大人这般真情流露的性状,转了转眼睛,悄然起身。
邓飞走到屏风过道之间,伸手轻轻招过一名小厮,低声问:“那弹琴的姑娘是谁?”
小厮这种场合见得多了,说:“是新来的琴娘,名唤蔓草。”
“待会儿她弹完琴,是否可以请她过来陪我家大人喝杯酒?”邓飞笑着问。
“这……”小厮为难地说:“蔓草姑娘昨日新到,还没陪客人喝过酒,我却得去问问掌柜的。”
看到邓飞横眉立目,小厮立时讨好地说:“客官,您是知道我家的规矩的。这里是清官儿坊,不卖笑不卖身,只卖艺。便是我家老板娘开的隔壁流花楼,都得问红官儿们的意思接待客人,更何况我们这里……”
“你还没问过,怎就知这蔓草姑娘不愿意?”邓飞低声斥道,转眼又和煦地笑了:“你就帮忙问问,又不费事。”说着,就着袖口向那小厮手里塞了两文钱。
“是是,小的这就去问……”小厮马上眉开眼笑地跑了。
邓飞志得意满地转身落座,心下窃喜,想着,这可并非他多事造次。实在是追随这诸葛大人已近三年,却从没见过大人对一介女子如此关注。
诸葛大人虽是京城里最年轻的四品官员,今年算起来却也已经二十有四,这要换做别的人家,早就妻妾成群了,他却身边侍妾也无一个。以他这般人才,事业昌顺,才干出众,相貌堂堂的条件,虽然父亲只是蜀中的一个小小县令,但自前两年,就陆陆续续有人前来说媒,递的都是京城各大王爵侯府达官显要家的名帖。诸葛大人却说自己是带法修行的居士,家里又有祖辈刚刚过世,虽不需要回家守孝,但家里的规矩是不能办喜事的,不能耽误各家小姐的终身,都一一婉拒了。
邓飞一开始不明白,这自古以来的居士也多,也没见到不出家也跟和尚似的守身如玉。但是后来,他才慢慢看出来,这诸葛大人胸怀凌云之志,身陷权力中枢,既不想趋炎附势,也不想结裙带之党,是以不能轻易结亲,更看不上一般的庸脂俗粉。只是,只是,这大男人,如果身心正常,总有正当的生理需求。就算还没有相中的正妻,那家外的侍妾,却总得讨上一个吧。
看今天这架势,有戏。
琴声既歇,邓飞眼看着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掀开轻纱,进去与那蔓草姑娘耳语。那姑娘转头似朝这边看了看,轻轻点了点头。邓飞心下狂喜,竟比自己泡到了妞都高兴。
果不其然,那蔓草姑娘从轻纱中出来,款款而行,向他们走来。只见她身穿银红细绢百褶裙,外罩白色改机轻纱罩服,细腰不盈一握,行走如微风拂柳,只是脸上带着一片银丝锦绣云缎,将一张脸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画得浓浓的眼睛,看不出年纪。
诸葛云亭见那姑娘向自己走来,先是一愣,随即就转头去看邓飞,目光森冷如刀,低低地说:“你以后不可如此多事。猪肉好吃,难道非得见那养猪的人吗?”
邓飞一怔,噗嗤一声乐了。
那蔓草姑娘此时已行到他们桌前,盈盈一拜,启口说话,邓飞听了不由得一愣。原来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嘶哑难听,竟像是中年妇女声音一样:“民女蔓草,拜见大人。”
云亭连忙起身,礼貌地回礼,说:“琴娘弹得一手好琴,却不知怎么称呼?”
邓飞听到这女子的声音,已是后悔不迭,果然猪肉好吃就行了,这养猪的屠户着实没有见的必要。他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这女子年岁,听起来已够当诸葛大人的妈了。唉,没得便宜了那小厮两文钱!
可是说来也怪,诸葛大人倒似全不在意。
蔓草竟也大大方方地,先替诸葛云亭斟满了酒杯,又从桌上拿起一只空杯,自斟了半杯,说:“承蒙大人欣赏,自古以来,知音难求,民女蔓草,特来敬大人一杯薄酒,祝大人中秋喜乐。”说完,举杯回身,掀起面纱喝干了酒,又说:“大人宽坐,民女还得去弹下一曲了。”
诸葛云亭也不强留,待那女子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问:“蔓草姑娘,你可会弹胡笳十八拍?”
那蔓草姑娘回过头来,目光流转,说:“大人,这中秋佳节,胡笳十八拍这等凄楚的曲子,不适合的。要弹,便弹那渔舟唱晚吧。”说完,转头款款离去。
谁知那姑娘还未走到琴座,就被一个大汉拦住了。云亭抬眼一看,正是刚才在门口碰到的几人之中一人。
只见那大汉倒也礼貌,虽伸手拦住了蔓草的去路,倒没有动粗,反而礼貌地一拱手说:“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我家公子有请。”
那蔓草姑娘轻轻一福,虽是吃惊,但也顺从地点点头,随那人向角落临窗的一桌走去。
邓飞看了,叹了口气,这些琴娘乐师,本来就是苦命人,哪里做得到真的卖艺不卖笑。转回头,却看见诸葛云亭一脸肃穆,全不似刚才的悠闲,竟然满腹心事,眼睛只盯着那蔓草的背影消失在另一架屏风后面。
邓飞想:真是糟糕,难不成这诸葛大人竟有这种癖好,单喜欢这年长的半老徐娘不成?